天花井的长夜

■ 危 新

午夜失眠，待在这钢筋水泥的单元里，郁闷，窒息。索性起床走出家门朝天花井森林公园踱去。在这个失眠的故乡的夏夜，我却于不经意间领略到了夏夜的那种孤寂之美。

暮夏凌晨，站在天花井森林公园隧道边，周围弥漫着青草、鲜花和树木的清香。树林间随着虫鸣声，浓绿的草地逐渐被温柔的黄色染上。我端坐林间，感受风儿的轻拂，听森林的耳语……树影婆娑，随着微风摇曳，如同林中精灵在翩翩起舞。荧光昆虫在黑暗中跳跃灿烂，仿佛给大自然的暗夜带来一抹神奇的色彩。我心中充满了自然的魅力和神奇的韵味。沉睡的树林里，唯有婉转轻柔的鸟鸣，让人置身于一个静谧的世界里。

深夜故地重游，以前每每来天花井森林公园，她总在我的身边。只是现在我一个人心境也苍凉了许多。蚊子闹得凶狂，我就顺手在路边折一根树枝，用它驱赶蚊子。而折树枝时，手指会弥漫上树枝碧绿而清香的汁液。这时我倒觉得所有的风景都是那么优美、恬静，给人一种甜蜜、温馨的感觉。当我孤独一人走在森林公园水库边上时，我是多么想问一问故乡的水：你为什么不动声色地化成了一把尖刀，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刺向她的心脏？青山不语，湖水无言，大自然容颜依旧，只是我的心已苍凉如冰。以往我是多么贪恋于窗外的好山好水，可我现在似乎连看风景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很庆幸在这个失眠的夏夜里，我又能坦然面对窗外的风景了。凌晨两点多，森林公园内的灯光也消失了。夜空没有因为灯火的离去而黯淡，相反，它们在星光下显得更加地挺拔和有光华。当你的眼睛适应了真正的黑暗后，你会发现黑暗本身也是一种明亮。仰望天上的星星，我觉得它们当中的哪一颗都可以做我身旁的一盏永久的神灯。而先前还如花一样盛开的人间灯火，它们就像我曾经爱过的人的那双眼睛一样，会在我为之无限陶醉时，来不及说声别离，就各奔西东。

此刻往事也从森林公园水库边漫卷开来，耳边分明响起了她的歌声。我还记得在那个盛夏的季节，我在天花井森林公园山下的一家针织厂当厂长，从福建仙游运来材料，工厂有一百多名女工编织欧美人穿的毛衣。恰巧邻村的冷冰梅高中辍学在厂做业务，她是我工作中的左膀右臂。我们也常常在盛夏的季节，上福建，下广东。当我工作有压力时，她总是给我安慰；当我孤独时，她用歌声来排遣我的寂寞；当我工作骄傲时，她会直言不讳地给我敲响警钟，她能使我获得永恒的谦逊。那时的她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圆脸蛋润润的，细长的双眼闪动着爽直的、热乎乎的目光；老是未言先笑，语言也带着笑，像唱歌似的。她走路时把身子的重心放在足尖上，总像要蹦跳、要飞。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个纯真而欢乐的女孩子，奇怪的是她那过分素净的打扮，与她的性格很不相称，也和那些爱漂亮的厂里姑娘迥然不同：初夏微热，她总是穿一件黑色连衣裙，扎小辫的头绳是根黑毛线。每当夕阳西下，我俩总是漫步在有桃树倒影的水库旁，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她为我唱《映山红》，她的歌声就是那传说中的天籁吧，如翠鸟弹水，如黄莺吟鸣，暖暖地流进心田。许久后才发现，这美妙绝伦的歌声发自于她的心里。第一次相约，我俩就在幽深的森林公园水库边，在那月夜朦胧的深夜里，我在倾听她的诉说。后面的两年中，两人在一起有欢笑有欢乐，足迹也像图章一样印遍天花井森林公园的角角落落。有一次晚上我俩在水库边露天烧烤，喝些啤酒，我醉了，醉眼蒙眬时对她说，冰梅，你真美，面如桃花。我真怕没有你的日子，我的山顶从此就没有静静明月，如果可以，我愿静静地这样一辈子看着你……

回到现实中，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两家是邻居，虽没有深仇大恨，但父辈因农田放水事宜而产生矛盾，老死不相往来。总而言之，父辈非常反对我们谈恋爱。她得知结果时哭得很伤心，后来，她没有来上班。我的心里也是空荡荡，当我漫步在夕阳下，看到水库边一对对恋人相互依偎，那一刻往事涌上心头，刹那间我泪如雨下。

再后来的日子，她中断了与我的一切联系。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屠夫，她丈夫沉沦在赌博中，终于输光了家产，债台高筑。她丈夫与冰梅在一起便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冰梅抛下年幼的女儿，走向了我眼前的这个水库，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一个感情懦弱的男人，后悔已经来不及，浪费了一次次机会，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错过一生最爱的女人。看着心爱的人阴阳相隔，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想想假如当初不那么懦弱，勇敢冲破世俗的束缚，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她也不会香消玉殒。现在想来，死亡就像上帝洒向人间的迷雾，它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它能劫走恋人的身影，但它奈何不了这碧波荡漾的水库。有水库在，我的目光仍然有可注视的地方，我的灵魂也依然有可依托的地方。此刻起风了，水库里的波涛汹涌澎湃，似乎在诉说一个遥远而又离奇的故事。

泪水也悄然滑过脸庞，滴落在手上，我知道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不管怎样，这样的一见如故，会是我今生最美丽的相遇，不管怎样，这样的一诺相许，会是我素色年华里最永恒的风景，却不知，繁华有时，落寞有时，却怎么也读不懂我心头的一丝缠绵，解不透我心间的一抹情意。

山，还是原来的山，依旧屹立于水库湖边；云还是原来的云，永远不会改变昔日的柔软，依旧环绕于庐山之巅。山环水绕，物依旧；情缠念绕，爱依然！这些年，光阴渐渐行远，容颜渐渐沧桑，旧事如烟，散落一地寒凉，可你依旧在我心上，是我心上不能言说的念想与离殇。感谢曾经的相遇，刹那间的美丽，成了我今生永恒的回忆……

我感谢这个失眠的长夜，它又给予了我看风景的勇气。凌晨的天空有如盛筵已散，星星悄然隐去了，天空只有一星一月遥遥相伴。那月半残着，但它姿态袅娜，就像跃出水面的一条金鱼。而那颗明亮的启明星，是上天摆在我们头顶的黑夜尽头的最后一盏灯。即使它最后熄灭了，也是熄灭在光明中。

编辑：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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