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散文苑)白芒飞处

2024-04-27 19:01: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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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芒飞处

■ 杨朝晖

每到四五月份,景家山的芒草就白茫茫一片,迎风招展,对外公的思念就愈加浓烈地化解不开。

因为父亲是上门女婿,又长年在外地工作,我们姊妹就一直喊外公“尕”(音gǎ,这是我们庐山脚下农村对爷爷的称呼)。实际上外公也不是血缘关系上的外公,当年外婆带着两岁多的母亲嫁给外公,没能给外公生下一男半女,而外公把我们姊妹五个视若亲外孙女,尤其把作为老大的我捧在手心。

据说外公祖上也是富过的,我们镇上下街有半条街的产业都是他们家族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代起败落了。反正外公没有进过学堂,很小就给人家放牛,十几岁去德安学裁缝。外婆嫁给外公后也学会了踩缝纫机、盘扣,母亲长大了也会缝制衣服,但裁剪还得是外公。外公手艺是不错的,只是在家做衣服的时候,裁着剪着就要出去溜达一圈,成衣的速度就不快,所以经常要被顾客上门催促。我最喜欢看外公熨衣服。他的大熨斗是生铁的,很重,烧的是木炭。熨衣服的时候要垫上一块布,一口水均匀地喷上去,熨斗压下去,水雾蒙蒙。不过也有衣服被烫坏的时候,外公只得自己去买一块同样的布料再做一次。逢年过节,家里人口多的人家也有请外公上门做包工,记得20世纪70年代是一块八一天。大清早雇主就来挑缝纫机,外公带上工具就上工了,要做到很晚才回家。二十多岁才学会务农从早到晚劳作的母亲,带娃做饭打理家务的小脚外婆,忙时务农闲时手艺的外公一起撑起了一个贫困的家庭。

虽是贫穷,虽是家庭的特殊性常受村里人欺负,但外公外婆给了我们足够多的爱护和温暖。我第一个出生,外公没有做过父亲,对我的到来无比欣喜。那时三个大人挣钱,家里条件不错,外婆说我小时候挑食,二三两瘦肉蒸成肉饼要哄着几餐才吃完。因为个子瘦小,外公还以为我长了疳积,就用从田野采来的破铜钱草和着猪肝剁碎,用荷叶包了,放柴火热灰烬里煨熟,那个香!现在每每跟女儿提起,她都羡慕不已。我想要的东西只要说出来,外公一定想方设法谋来。五岁多点的我看着从门前背着书包经过的小学生便吵着要上学,外公真把我送去了学校。从此每天牵着我的小手,拿着小板凳(那时上学要自己带凳子)接送了好几年。后来弟弟妹妹们先后出生,家里负担越来越重。劳动力不足,生产队按人口分配的粮食就得用钱去买,常常要被人骂吃冤枉的。但外公还是坚持把我们全部送进了学校。除大妹妹小学没有毕业,其他几个都是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才作罢。20世纪80年代农村读初中的女孩就少,更不要说高中了。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外公毫不犹豫地到处借钱让我上了补习班,我才有机会考上江西师大,成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外公在村里放了两天电影,加上村里送的,热闹了三天。至今,那厚厚的一叠补习费还常常闪现在心头脑海。

外公厨艺不错,每年大年三十的团年饭都是他亲自动手。上午就要开始大锅大火煮猪首,过年时猪头要说猪首,煮烂了要说煮神福。拆猪首的时候,香气四溢,我们都会围在外公身边,像小鸟一样被投喂是最幸福的。还有炖猪脚、红烧猪肠,都是外公的拿手好菜。家里再怎么困难,外婆每年养两头猪,过年是一定要杀年猪的。不管过年猪的内脏、猪脚卖得多贵,外公也要留下来给我们吃。大学毕业我远嫁,生孩子,多辛苦我也争取回家过年,吃外公做的炒猪肝、炖猪脚、烧猪肠。

每年过年守岁都是外公。那时住房简陋,一个厅堂两间房。砌墙的土砖是外公和母亲从田间一块块制成,母亲一车车推送码起,干透后使用,房梁也是外公和母亲在上梁那天扛进去的。虽是简陋,却遮蔽一家人的风雨,两个弟弟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开始做饭都在厅堂里,后来才在北房旁边盖了一间灶房。大年三十,吃过团年饭,我们出去玩耍回来,洗漱完毕,拿了压岁钱上床,母亲和外婆开始给我们缝新衣服上的扣子,新鞋子收好尾。快十二点外公放过爆竹,关好门(叫封财门),在厅堂里烧起备好的树桩柴火,开始守岁。一年一年,岁岁如此,把我们从孩童守到长大,守到成家立业。大年初一四五点钟就烧好热水把我们喊起来,洗脸刷牙,穿上新衣服,开财门、放爆竹、出天方。离家三十几年,外公也走了整整十六年,不知老家还有多少人在守着这些旧俗。

外公个子不高,在村里辈分高。他是丑时出生的,听人们喊他“丑叔”“丑尕”,后来是“丑太公”。那时农闲时村里唱大戏,就是称西河戏,现在成了国家级“非遗”。外公都要登台的,唱的是花脸,有时也扮丑,似乎跟他名字也有关。因为要我好好读书,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也登台唱戏时,外公是不准我掺和的,所以外公唱得好不好我也不是很懂,只见过他一张着戏装的照片,神采奕奕。

外公年纪渐渐大了,眼神不好,街上服装店也多了起来,衣服就不怎么做了。田里地里的活还是放不下。种好的黑豆、茶豆、芝麻、花生收好晒好,挑最好的给我留着。后来听说我结婚时,床上铺的是打了一块补丁的棉絮后就开始种棉花。打虫摘叶摘棉花,繁琐而劳累,瘦弱的外公连续几年都要用新棉花弹一床棉絮给我。这一辈子的恩情我怎么还!

当年大学毕业,外公是阻止过我远嫁他乡的,怕我受了委屈他都不知道。若干年后外公去世了,老公才告诉我,我们结婚之前外公是要他发过誓一辈子对我好的。难怪外婆常常说“眼泪总是往下流的”,我在外公外婆羽翼下享受几十年,又何曾回报一二?外公第一次到我工作、生活的地方,是在我生完女儿满月回娘家,在外公外婆、母亲妹妹们照顾几个月后,外公送我回来上班。那时我们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几百公里风尘仆仆,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就让老公送外公回去了。当时无处言说的情由永远在内心深处隐隐作痛。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女儿也特别亲近外公,但外公又闲不住,来住了不到一个星期,看我们都好好的也就回家干活去了,从此再没有来过我生活的小城。

外公喜欢吃油条,年纪大了,家里条件也好了,隔三岔五早餐就是稀饭就油条。等感觉吞咽困难的时候,弟弟妹妹带他去县城做胃镜,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咽喉。检查结果出来是2008年4月20日,我跟老公立刻驱车回家。到家时,瘦弱的外公还在老房子里切菜做饭,因为他最疼爱的孙女要回来了。后来疼痛如山倒般倾轧而来,杜冷丁也止不住疼,八十二岁的外公在大弟弟的怀里离开了这辛苦的人世。5月10日,送外公上景家山,村里来了很多人,景家山上白茫茫一片,是芒草花迎风在飞舞。

清明时节,思念外公外婆。冷雨欺花春日稀,薄烟困柳几人归。慈颜无觅青山老,梦里芭芒片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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