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 油榨下

2021-12-21 11:07:03   浔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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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榨下

■  陈国良

老家的油榨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瓦砾残垣,石头砌成的墙完全倒塌,破碎的瓦片散落在石缝和土地上,支撑屋顶的梁柱、椽子、檩子组成的木结构全然不见了踪影,想必在拆除之时周边村民就收走当了柴火,原先那个用来榨油的巨大的独木榨筒也不见了踪迹,只有当时用来碾籽的碾槽和碾盘太过于笨重暂时还在残石瓦砾之下,一切这样破败不堪,而我们见证了油榨下那红火年代的这代人,回味着从墙缝和瓦隙之中飘出来的油香。当机器榨油取代了古老的人工榨油,油榨下在时代更替变换中回归大地,走向没落,几乎与大地契合为一体了。

在往前二三十年的乡下,几乎每到一处,人口稍微密集一些的地点就有一个油榨下,我的老家也不例外,油榨下就在离我们村庄不远的西面,只有几百步,榨房较方正而略带长方形,四周全是用石头砌成的墙,石头墙檐仅比成年人稍高一些,墙上用梁柱、椽子和檩子构建组成框架,屋面全用土瓦铺盖,不甚显眼,长年烟熏火燎,很有些岁月沧桑。东西面各留有双开门,虽不甚高,但较宽敞,是为了方便进料、柴火和碾籽时牛畜进场,面积应该有一百五六十平方米,当年,就在这个地方把榨油的炒籽、碾籽、蒸料、榨油多道工序完成。

在茶籽、棉籽捡收好的冬天,在菜籽采收好的春夏之交,这里是一片繁忙,炒籽的、碾籽的、蒸饼料的、上榨的,还有师傅带着年轻劳力撞击油榨楔木榨油的,声音嘈杂,有牛的“哞哞”,有炒籽的“沙沙”,还有油撞撞击的“咚咚”声,这是油料作物从料到油演变的美妙过程,大伙不停地忙着手里的活,时不时也问下榨油师傅:“籽炒好了吗?籽碾好了吗?”生怕手中的事没做好,总是期盼着今年能多榨些油,出好油。

油榨下最红火的时候是冬天,寒露采摘的茶籽经过太阳晒开,各家各户用人工挑选出来的茶籽米按照比例凑成一榨,准备好柴火,碾籽的牛畜,接油的油桶,上门请来榨油师傅,按照师傅的吩咐先炒籽。炒籽是门技术活,将倒入锅内的茶籽不停翻动,灶膛内火要控制好,刚入锅的茶籽湿性大,柴火可以添加得勤些,快炒好时不能随便添柴还要做好退火的准备,要控制好火候,不能炒焦了也不能没炒熟,否则会影响出油率,还会影响油的质量,一般榨油人总会问:“师傅帮我看下,籽炒好了没有。”生怕把籽炒焦了,怕油质不好,又怕榨出来的油比人家的少,没别人家的黄亮。

茶籽炒好之后,均匀撒入石头碾槽,给牛套上牛轭,大人们就在牛后面赶着牛碾籽,一圈接着一圈,有时一边赶一边翻动碾槽中的茶籽,沉重的碾盘挤压着炒熟的茶籽,慢慢就有茶油的青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从你的鼻腔进入刺激味蕾。小时候一到冬天也会跟着大人到油榨下,跟在牛后面赶牛碾籽,有时坐在碾盘固定牛的凸出的横木之上,有时还会两个小伙伴趴在上面,这时大人们总会虎着脸说:“别乱闹啊。”慢工出细活,茶籽也就在一圈圈碾压下碾好了。

碾好之后的茶籽就要转换灶台上锅蒸了,这个灶台与炒籽的有着明显区别,炒籽的灶门高大,嵌入灶台的锅靠灶门略高向后倾斜,便于人在灶后翻炒茶籽、菜籽、棉籽之类的农作物,专用于蒸的灶台四平八稳,锅里加满水,不停地蒸料,不停地加水,循环往复。榨油师傅将蒸好的饼料用稻草铺垫,放置与油榨内腔嵌合的铁环之中,用脚两面踩实,稻草要铺放匀称,不能有较大缝隙,否则,饼料会从缝隙挤出流入油内,饼内的油没榨出来,油内还有不能吃的茶饼渣,好的榨油师傅是不能出现这种影响名声的纰漏的。

整理好的茶饼就要进入到最后一个环节去完成它的使命了,榨油师傅将饼一层层码进油榨的腔内,头上用与饼相仿的原木固定好,加上两层檀木楔子,一层一根较长的楔木伸向榨外,不同的是这两根楔木头上都套上厚实的铁环。榨油师傅带上两个壮实的汉子用悬在梁上的油撞用力撞击着两根长的契木,亮汪汪金黄色的茶油就从榨腔内的油槽流进油榨下面的接油桶,榨油师傅放下油撞一看总会说:“东家,油好哦,好油。”东家就会立马附和:“多谢师傅啊,有好油过年炸豆腐就不愁了。”

在那些油榨下榨油的冬天里,周围的村民也会用未卖的棉籽榨油,榨油的过程大同小异,棉油榨的豆腐和炒出来的菜也很香,但由于棉籽中存在药物残留,再加上市场经济和山里棉产区的取消,榨棉油的时间不是太长就逐渐淘汰了。

春夏之交的榨菜籽油是一年中榨油连续时间最长的,家家户户都种菜籽,是每家每户主要油料。当年过冬农作物主要是小麦和油菜,小麦解决温饱,油菜改善生活。现在山上种上更好管理的梨树,更多的年轻人走向了更大更远的城市,离开了相对比较贫穷落后的山里,脱离了传统意义上的农业。农业产业结构的变化,也加速淘汰了传统的人工榨油方式,油榨下倒塌成为必然,现在,我们也就只能带着感情去怀念流逝的过往了。

可惜的是,我回忆之中油榨下,再也不会听到油撞撞击楔木铿锵有力的“咚咚”之声了,再也不会在这里闻到茶油、菜油、棉油的香味了,在与机器和时代的竞争中油榨下输得一败涂地,先进取代了落后,时代无时无刻不在发展中前进,老的树叶随风而下,新的树叶枝头萌芽,这就是自然规律,一切不会改变,唯有坦然接受。

但我们对油榨下的一些记忆仍无法忘却,在伴随我们成长的岁月里,每年都有油榨下油撞撞击楔木的“咚咚”声,那样的铿锵有力,每每穿透着家乡的夜空,从没有人厌烦,即便分贝超标很多,依然没有人会出来干涉。这里有对生活的期盼,你的,他的,所有人的,大家只盼着油榨下每年榨油的时间更长些,因为这样才是丰收的年份,大家才能收获更多的油,过一个更加有滋有味的年,油榨下要是收榨早了,过年就有些紧了。

现在老家的油榨下已经成为回忆,但经过油榨下这片土地时我仍然会望上一眼,哪怕是那样杂乱无序,残破不堪,曾经红火的场面我依然清楚记得,有个曾经跟在牛后面赶着碾籽的男孩,有时是我,有时是你,有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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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吴雪倩

责编:张江艳

审核:杨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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