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 忆“福”

2022-04-09 17:37:51   浔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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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福”

□ 祥云

  很长时间,脑中都有挥之不去的念头,在今年清明节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该以什么方式来祭奠已仙逝20年的父亲?思虑再三,感觉文字还是最好的寄托。


  20年栉风沐雨,我早已迈过青春的门槛,步入不惑之年,感叹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但父亲却不曾远离——他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他的叮咛嘱托言犹在耳,他的命运际遇令人唏嘘。


  父亲有个响亮的名字——“福”。乍一听来,应该是一个有“福”之人,但真正了解父亲的生平后,却难免心生悲凉。父亲三代男丁单传,在那个养儿防老、以男为尊的年代,应该说是家门不幸。我曾考证过家谱史,我的祖上极其贫寒,甚至在高祖父那一代,两个先祖共育一个男孩,也就是说差点断了“香火”。到了我爷爷这一代,共有三女一男,父亲是“幺儿”,也许他们觉得这是家族最大的福气,也许他们急切地盼望福佑子孙,也许他们更期许有个幸福生活吧,他们给我父亲取了这么个“高大上”的名字。


  但农村却有另一种说法——名字太大太硬非好事,怕无福享受,父亲果然“中招”。父亲的身世极度凄惨,他3岁母亲去世、13岁父亲去世,他真正成为别人眼中的“可怜人”。虽然他尚有3个姐姐,但在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年代,能保命是最大的天恩。姑姑们很早就出嫁了,无父无母的父亲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父亲小时候在村中备受冷眼,旁人给他取个外号叫“老窝”。听父亲的意思,这既是嘲讽他是家中最小的“捣蛋鬼”,也是暗示他是家中的“倒霉鬼”。反正从我记事起,父亲特别讨厌别人这么叫他……


  但父亲生性倔强,他不信命。他曾告诉我,没有吃的时候就吃草根、树皮。他给别人家放牛捡牛粪,靠别人赏的几口饭活命。但父亲也不知从哪听说的道理——“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没有钱就偷偷地跑到私塾的角落里旁听,用树棍在地上练字。他省吃俭用买过一本《新华字典》,硬是把它翻烂了。直到我上小学,我还见过那本早已破烂不堪的“残品宝藏”。父亲就这样自学成才,他自我鉴定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但我觉得,他远不止这个水平。


  在我记事起,他就经常给我讲故事,夏日的夜晚,爷俩躺在凉床上数着星星讲,远至“盘古开天地”,近至“毛主席上井冈”,上至“北斗七星”,下至“鱼  雷潜艇”,好像没有他不懂的知识。小时候感觉父亲就是“百事通”。他更时常告诫我们四兄弟:农村的苦孩子,唯有读书才有出路。他挂在嘴边的话是“能读书砸锅卖铁也要读”。也正是在他的激励下,我成了村中第一个大学本科生,我们四兄弟后来出了三个本科生。


  父亲更是个能人,我甚至觉得他无所不能。他除了干农活是一把好手,闲暇之余还做木工、电工、篾匠、水泥瓦工,他那双手精巧无比,能打凳子、能编篮子、能做糖糕、能垒锅灶、能修钉耙、能砌砖墙……村中的电路有问题了,叫上父亲他也从不拒绝,好多时候看他在漆黑的夜晚,打着手电爬上高梯,看见那耀眼的电火花,我们都替父亲担惊受怕。但当电路修好后,所有的大人小孩便欢呼雀跃起来。


  后来,他成了村里的名人,当过会计、当过民兵、当过生产队长,我们家还被县乡评为“文明之家”,我想那应是他的“高光”时刻吧……


  也许天妒英才,也许命中有劫数吧。2002年4月26日,那天我正在军校学习,上课期间就老感觉心神不宁,放学回到宿舍,就看到手机里20多个老家亲戚的来电。匆忙回电,噩耗从天而降,“你爸爸从房顶摔下来,恐怕不行了……”


  我赶紧从军校请了特批假,一路包车从蚌埠回老家,6个多小时昏昏沉沉全是悲痛。疲惫不堪地奔回家,那堂屋中央数条板凳上,架着一具冰冷而丑陋的棺木,上铺着数条白灵帆布,依稀可见父亲就躺在那里面……但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也没敢去看。


  在妈妈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中和左邻右舍你一言我一语的哀叹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出事前一天晚上,他加班砌墙到深夜11点,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外面又下着毛毛小雨,楼顶又没有防护,他心里着急要去赶工……他从房顶摔下时,正好被一早起来放牛的傻子堂哥瞅见了,他断断续续地描述道父亲是头朝地摔下的,还伴着一声长叹……


  据学过医护知识的大姑讲,父亲是摔断脖子死的,她亲自检验过。后面叫来的120救护车也确认过——但到现在我还心存疑虑,他真的走了吗?是否还残存一丝呼吸?是否还有抢救的机会?我时常内心自责:我为什么没能亲抚父亲消瘦的脸颊?我为什么没能牵动父亲干燥的双手?我为什么没能俯耳倾听父亲的呼吸?我为什么没能再和父亲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我一遍又一遍地感叹命运的捉弄:那一年,我父亲既干着农活又在村里山石厂做工,我大哥在部队当兵,我大学毕业带薪入伍,我们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一下子有了“四份收入”。父母就商量着给家中盖个新房,因为那老房已近20年未修了,家中还有两个超生的小弟,谁也不能保证以后还要不要房子。


  说干就干,父亲是个有决心又能干的人,他自己设计图纸,他自己准备石材,他还和其他水泥瓦工一起砌墙。当然,他只有晚上加班加点地干,因为早上天没亮他就要下地干农活,白天还要在山石厂上工——每个早晨匆匆忙忙就着咸菜吞了几口饭就跑,很多时候鞋子都来不及穿,为着那些比他命还重要的“工分”。记得前一年他身患胸膜炎,做完手术当天就出院,第三天打着石膏非要上工,任谁也劝不住。


  父亲的最后一程是我送的。我亲手把父亲推进火葬场的火炉,我双手刨地安葬了父亲的骨灰盒,我不停地给父亲磕头直至头破血流……


  父亲终究还是悄然无息地走了。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任何人打声招呼;他走得寒酸,他的脚上已好久没穿过袜子了;他走得痛苦,那一声绝命长叹说明他心有不甘;他走得干脆,不给孩子们留下任何累赘,若是摔成“植物人”或“半身不遂”,也许我们这个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这么多年,我常感叹父亲“无福”——他人生苦短、命运坎坷,未来得及享受一天的清福。他起早贪黑、辛苦操劳,却褪不去满身的寒酸。他目光长远、精明能干,却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但他似乎又很“有福”——他的四个孩儿都各奔前程,正如他在世时的心愿“天南地北、各守一方。”


  父亲,一个平凡又伟大的人,一个不曾消逝的“背影”——愿“福”在天堂、幸福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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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吴雪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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