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太平山

■ 陈 政 

（一）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太平山，值得一上再上。这不，又上太平山了。中国人是喜欢山水的。有人说，凡是中国人，都要从心里头去认养一座山，并让这座山成为一生的牵挂。太平山有三件上苍赐予人类的宝物，我们焉能视而不见？一是万亩野生茶，二是万亩野樱花，三是肉身道祖。稀世珍宝哦！敢问何处有此三位一体？敢问何处尚有诸多山里人家，直到今天还在苦苦守护这方山水？我从幕阜山走进了九岭山，又从九岭山走上了庐山。几十年过去，竟有许多山走进了心里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终点变成起点；起点变成终点。太平，太平，还是幕阜山中的太平，站在山顶之上望去，只见：大河来天外，到此一曲，广纳群流；太平立云中，对兹千寻，情深仰止。武宁人若要从心里头去认领一座山，我想首选太平山。万亩野生茶，终于有人关注了。村子里的人，也终于无须外出打工便有一份收入了。关注野生茶的这个人叫李松林，是太平山的儿子，也是太平红的生产者。

（二）

云为山之梦，苔是石留言。我看太平山里的溪路，像极了太平山里的人。善良、厚道，不惊不乍。太平村的路，闷着头，曲曲折折可着劲儿往山里蜿蜒；太平村的水，敞开怀，无怨无悔嘻嘻哈哈朝山外倾泻。这一进一出，便让寂静的山谷灵动了起来。进山不久，是石羊村民小组。朋友说涧边不远处有崖酷似山羊。我未见到，但确信是真的，相信道路通后，自有与石羊谋面之日。再进去就可以看到螺丝田了。这里分上螺丝和下螺丝，各有千秋。所谓螺丝田，是山区梯田的一种。这里的梯田是圈状的，远远看去真像是螺丝上的旋纹。从空中俯瞰，美丽迷人的螺旋状梯田神奇至极，层层叠叠，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左一个右一个宛若螺丝镶嵌在峰岭包围的盆地之中。登高望远，只见十里山花，百仞青崖，千寻涧水，万顷西海，苍苍莽莽，尽在一览中。

（三）

云连西海白，水抱幕阜青。江山之奇，藉文字而益显；文字之奇，非江山无所丽。这话是说，山与水的奇特，要靠文字去传播；而文字的奇特，则要借秀美的山水作为依托。世景悠悠，无非扎根人间情事，平常日子；壮丽山河，到底落脚寻常巷陌，百姓人家。到太平山村的合港村民小组，在溪边找一处地方坐着，看山上云漫卷，听耳旁水潺潺。你便觉得此刻的时光是被春风秋雨洗擦出来的，特别的质感，无限柔软。不远处，是钻进山林里寻觅不见的古道，是在盘山公路上怡然自得的牛与羊。那牛是黄牛，那羊是山羊。用从这山里走出去的曾先生的话，我们这里的牛羊，是吃中草药长大的。中草药，养人。村子里的人，八十多岁的好多，关键是还上得了山，下得了河。我知道，有烟霞供养，斯得上寿；做山里人家，能娱古欢。稻田蛙声，竹林茅舍，山花山溪山珍，鸡鸭满地撒欢，衔泥燕子绕梁。坎下的女人走上吊脚楼，拨通丈夫的电话报喜，居然是：“老七（牛名）怀上了……”太平山村子虽然小，却也方圆管了五十几平方公里；太平山村尽管多在山里面、山头上，却也有垅、有小小的平川。有地开锄，未忘尘世事；此间闲话，尽作太平声。山间如有小筑，木板为墙，树皮为瓦，青石板铺路，茅竹为篱笆，我想绝不输于古时隆中的诸葛草堂。

（四）

进得太平山，到处都能看见星星般金灿灿的小黄花。不起眼，很卑微，却很张扬，亦很热烈，仿佛把漫山遍野的荒凉全遮挡住了。由此我们眼中，全是热烈与奔放。村子里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但给人的观感是沧桑，是岁月，是乡愁的真实源头。它们似乎黯淡、卑微，而且与山体与田地同一色系，像极了村头的老树和路边的老人。几只竹箩筐浸在屋旁的溪水里，晃悠晃悠，闪闪烁烁，数块大石头如狮如虎，不说不笑，候着。我以为是画水墨的极佳对象。就这样在桥上发着呆，不知不觉，鼻腔里满是茶叶的清香。太平山的子民们，就这样一直以采集、农耕的方式，过着充满灵性与诗意的日子。他们奉这片山水为神圣母亲；他们以谦卑的姿态承接着大自然的恩泽；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与田里的庄稼一起成长，并分享它们的果实；他们的生活与太阳同步，随节气流转……这种美意，怕是要到人事渐长、俗务缠身且又分身乏术时，方有真切体会。所谓“山水容我自在身”是也。太平山虽然也不能免除“后乡土中国”特征的凸显，但是高度文明的社会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那就是已经获得或者曾经拥有过财富和权力的人，觉悟后放弃曾经热切追求的一切，会向往平淡隽永的生活。一次次地在太平山里穿山越水，浏览顾盼间，车轮碾过的前后左右，尽是性灵之水，神秀之树，幽芳之草，垂悯之瀑，祥瑞之云……野旷天低树 ，江清月近人。孟浩然的这两句诗，也许我们孩提时便能背诵，但我的感受是：只有在故乡的大山里穿越数次之后，才能真正地体会到古代中国一个真隐者的从容与自在，旷野与放诞。

（五）

宝玉初见黛玉，神情恍惚地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上太平山，便有贾宝玉的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想，“似曾相识”的这种感觉，其实源于我们内心的向往。忙忙碌碌之后，有几个人不去想象，若有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点燃一炉檀香，慵懒地翻着书，品着茶或听着音乐，看花开花落，任云卷云舒。人，只有在清净中，才可以忘记那个纷扰又深邃的世界，才可以暂时地遗忘焦虑与疲惫。这种日子，岂不快哉！王安石先生有句诗：能了诸缘如幻梦，世上唯有妙莲花。王安石的“妙莲花”，指的就是放马南山，闲钓白云的时候。在太平山，任何一个上午或下午，我们随时都可以与山水亲近。云崖采药，林中摘茶，闲敲棋子，执甲伐薪，拄杖访道，登顶观云……我以为用动换回来的静，是高层级的静。任世间万般繁华，怎及得山林深处，那一粒尘埃的渺小与任意飘浮。太平山，山好水好人好，最好的是与世无争的、伴着蛙声和犬吠的宁静。这里，最适合风尘满面的人来喝一碗热茶，最适合苦旅者来濯一下脚。这里，算是落寞者大山里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客栈。是的，太平山，我们曾见过的：在王维的诗里见过；在倪瓒的画里见过；在五灯会元里见过，在六祖坛经里见过……想起一联：把酒话桑麻，占雨课晴，此间自有田家乐；删诗慨禾黍，伤今吊古，吾辈当先天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