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散文苑)大山小山

2022-11-12 18:50: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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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小山

■ 卢大祥

湘赣交界、汨水源头,有个叫荡耙嘴的小村。村庄四周密布着一座座连绵而不高耸的小山。这些山的小,也不是与生俱来。只是,它们不如任何一座被单独印在画册,刻成铅字的山那么有名,所以被当作小的了。它们如一粒尘埃,一吸空气,一涓细流,存在是定数,忘记也是定数。

但其实不然。这些不知名的小山,和山里不知名的人一样,都有唯一的命名或坐标,比如马树岭、灵窝、某某屋后背。此山和彼山之间,貌似隔着深沟、长水,但它们从来都是连作一体,大无边际。

荡耙嘴的人大部分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工作离开山里,死了埋在山上。我哥哥是少数中的一个。第一次听母亲说起他,是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母亲带我去上屋后背砍柴。我们循着山路攀高,又沿着山脊向东,直到山顶才停下。山顶上盖着一层黄土,表面被雨水洗出不少白沙粒,有些还层层叠叠,水晶塔似的。山脊上不稀疏,长了一些扁担高的松树。大概是无人光顾,松树稀稀拉拉,跟偷懒列队的二狗子没两样。母亲扬起镰刀,从树干两边排下,松枝一落一大片。我起初还帮母亲捡拾松枝到不易被人发现的山坳。随着能躲避阳光的树越来越少,阳光愈晒愈狠,我才晃到山坳灌木丛和松树交界的阴凉处,掰树枝,扒砂粒,捡狗屎映(金云母)。我和母亲各忙各的,过了好一会儿。到太阳快霸占天穹中央,湛蓝的、棉白的、火烧的云团,滚的滚,跑的跑,飞的飞,好不热闹。我正巴巴看着,母亲“啊”叫一声,有蛇从草里钻出来咬住她脚踝似的,朝我疯跑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到了距我三五米远的灌丛边,双眼通红,哽咽难言。她的脚上并没有毒蛇,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她缓了许久,才用握着镰刀的右手指向我,吐出两个字:“下——去。”

“下哪儿?”我不敢动。我站的位置挨着山坳底部,往后是深浅未知,还可能有蛇虫的灌木丛。母亲见我没动,放下镰刀,双手作揖,跪倒在地,嘴里似有呢喃,眼泪却比吐字还多。大概是看到我一直呆立,她又划了一道弧度,凝噎道:“往那边。”我才发现我和母亲之间隔着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山。母亲要我绕开它,而不是倒退。见我绕开了,母亲终于如释重负。她凝望着眼前的小山,跟我解释道:“这地方,埋着你哥,你不能踩到他。你哥特别懂事的。他只有一岁多,在下屋跟别人吵架,他吵不过总不会跟别人硬来,回家也不哭,只是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跟我说谁欺负了他。他得病,也不哭。他不舒服就哪儿也不去。我背着他去白岭看病,我的帽子被吹到了田里,他从我背上挣下来,说‘妈,你站着别动,我去帮你捡’。他只有一岁多,哪里下得去一米多高的田坎呢?我去捡,他就在后面说‘妈,你慢点’。”母亲说话时,眼睛里总露出比山风还要温柔的目光,脸上挂着软软的微笑,伸手抚摸小山上那晶莹的沙粒,像摸小孩儿的笑脸。可她的指腹沿沙粒上方凌空滑过,泪水从指缝滴落,劈头盖脸地砸倒沙粒。她瞥见沙粒陷进黄泥,人僵着,笑没了,魂也散了。

又过了会儿,她才从土里钻出来,无力地解释:“那时的医疗条件不好,要放现在,你哥的病肯定能治好。我带他到处找医院,找医生,没一个人知道他得的什么病。突然有一天,我走在上破冲沟的路上,荷花叔婆在上边跟我喊,你哥他好了。我有心灵感应,眼前一黑,双腿就发软,不自觉地滚进了十多米的深坑,后脑勺撞在大石头上,不省人事。等我醒过来时,你哥已经走了。可小孩子不能立碑,你千万千万莫踩着了。”

那以后,我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总能捕捉到一些风雨袭来,草木窸窣的声音。我哥还在的那会儿,水源乡卫生院连科室都没分,条件甚至不如今天的村卫生所。村里人遇上大病,都到白岭、大桥的中心卫生院。中心卫生院分科室,但没有彩超、CT等先进设备,有病查不出来、治不好的情况不在少数。

在大山里,总有数不清的小山耸起、塌下。但现在,这种情况基本上跟虎头牌铁皮手电筒一样,都找不到了。一晃十多年,我没和母亲一起去小山周边,没站到那座小山前。后来,父母都跟我住到了县城,他们离小山越来越远。母亲应该释怀了。

可几天前,行动不便,又有些糊涂的外婆又犯风湿病,母亲回家探望,顺便接一位老郎中给外婆开张药方。她早晨说好,当天下午返回的。中午又打电话跟我说,要在外婆家住上一晚。我问她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快言快语,我只听到等外公。

第二天傍晚,我和爱人都回来了。吃饭时,母亲郑重其事地问我:“有慢性病症的人买慢性病药,能报销90%?”“是吗?”我虽然听过这种说法,但看到母亲一本正经,有些不自信了,所以向在卫生院工作的爱人求助。我爱人回应道:“是啊。他们看病很便宜的。”

“我还以为你外公骗我。我帮你外婆抓10帖药,卫生院的护士跟我说要380多元,我正在兜里掏钱包时,她问我有没有慢性病的证。当时你外公割禾去了,我打电话问,他说有,送给我。所以我昨天下午没回来,卫生院等他送个证。后面凭那个证抓药,380多块钱的药才自己出38块5角钱。我以为你外公偷偷把钱付了,想了一天。”我母亲说到后面神采奕奕,眉飞色舞。母亲说着掏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我,“你看,关注南院的微信公众号,可以看到你外婆上次的检查单子。你外公说我开方子没拿这个给老中医看,硬要我下次记得。”

“妈,你说的这个我晓得。但你说的还只是一小点。以前的人去看病必须随身携带检查结果,但近几年修水搞了个县域医疗信息共同体建设,人民医院、中医院、妇幼保健院做检查的结果乡镇卫生院都互通,患者手机一查就看得到,医生也可以电脑查询。医院还可以视频远程会诊,根据病情转诊或请专家到修水治病,基本上一次就能查出来是什么病,治起来不要走弯路,也不要多少钱。下次要是外婆再不舒服,你就带来医院看。”我爱人趁机提醒。

母亲竖耳听着,收起手机,抓起筷子,准备吃饭,低声那应着,“是,是啊。如今什么病都不怕了。”可她突然手按着筷子,立在桌上,青筋在手背翻滚,眼泪珠子啪啪落到桌上。爱人吓了一跳,急忙去问我妈怎么了。母亲掉进淤泥潭底似的,没半点回应。旁边正端着碗准备扒饭的父亲,死盯着碗,一动不动。我见母亲涕泪不止,也是牙关发酸,猜到母亲是回忆起辛酸往事。这些年,她砍柴总会下意识避开那座小山,可那座小山始终在母亲视线内,只要有一点光照见了,她就能看到一片世界。晚饭,在满屋沉重中,仓促结束了。爱人一直看我,我没有作声。

回到房里,我才跟爱人讲了哥哥的事,“妈就是伤心,一听到查不出病,就想起到处借钱但到死都不知道哥哥得的什么病。”爱人听后才明白。

第二天,母亲照常叫我和爱人起床。我推开窗,太阳正从柯龙线最东边高升。一排排横卧的青山,趴在柯龙线两侧。路的底下,已不见山的模样。那些曾阻碍得人进不去、出不来的小山,已被搬开了。在阳光的另一面,越来越多这样的小山,从眼睛里变为饰物。可肯定有人记得,这里修路之前的样子,如荡耙嘴那伫立在我和母亲之间的小山。它是山,也一座界碑。界碑的这一端,是一片坦途,另一端,是大山小山。我从山里出来,又回到山里去,经历的这一段路程,恰好是界碑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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