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艳平 万芸芸 周 颖
一
风自北宋来,起于盈盈修水。
治平四年(1067),分宁双井迎来了又一位进士——23岁的黄庭坚。这个被后世称为“华夏进士第一村”的村落,彼时尚不知,这个年轻人日后会开宗江西诗派,彪炳中国诗史,影响千年。
诗歌,是一个有着太多高峰的世界,一座接着一座。作为中国最古老的文学体裁,从3000多年前走来的诗歌,经历唐代的黄金时代之后,经五代而至宋,中间出现近百年的萎靡。宋初,诗歌躲进庸常炫技的小道,昏昏欲睡。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同时并出,稍后有王安石,一洗西昆体绮雕纤巧的诗风,宋诗从此开端。
黄庭坚38岁那年,知太和。“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傍晚雨后初晴,黄庭坚登阁远眺。那些年,他整吏治、抗盐税、察民情,多少艰辛事,漫漫飘零路,终化作了一句宽慰,“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而那只与他盟誓的白鸥,自何处飞来?许是多年前,一个同样的凄凄长夜吧。“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代诗圣杜甫孤船东下,旅夜书怀,残生不得志而转徙江湖,心中块垒唯付诗篇,“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灯传。”(曾几《东轩小室即事五首·其四》)那一羽白,飞进了黄庭坚的诗作。黄庭坚师法杜甫,作诗“风味近杜少陵”,峭刻有之,老辣有之,潇洒亦有之,遍尝“江湖夜雨十年灯”的苦涩艰辛,仍不改“出门一笑大江横”的俊逸洒脱。
黄庭坚比苏轼小8岁,乃苏门四学士之首,文学高成卓然一家,与老师并称苏黄,代表了宋调风范。“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蒋心馀《辨诗》)唐诗韵胜浑雅、情辞秾华,自苏黄出,宋诗始大成,意胜精能、气骨幽韵,独立唐诗之外。唐宋之诗,各美其美,宛若双子星,点亮了中国诗歌盛大与灿烂的星空。
二
风起,吹皱宋代诗坛一池春水,激起层层涟漪。
江东婺州,有吕氏望族。作为东莱郡侯长子,吕本中早负才名。“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至韩、柳、孟郊、张籍诸人,激昂奋厉,终不能与前作者并……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扬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青年才俊吕本中,以黄庭坚为领袖,下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等25位诗人,因黄庭坚等11人籍贯江西,且江西文化鼎盛、禅宗流光,故作《江西诗社宗派图》。
至此,“江西诗派”定名。诗歌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从书案上的纸笺飞出,飞入了雄厚的中国文学史。
“曰江西宗派,其源流皆出豫章也”(赵彦卫《云麓漫钞》),为何众多诗人齐聚黄庭坚大纛之下?从“四学士”到“六君子”,苏门诗家众多,然而“东坡赋才也大,故解纵绳墨之外”(晦斋《简斋诗集引》)。坡仙诗词触处生春,有如神行一片,非人力可致,而黄庭坚之诗全由学力,有迹可循,又善归纳作结。此外,黄庭坚疏朗磊落,乐为人师,成就后生不少。曾几有诗云“案上黄诗屡绝编”,陈师道则读罢黄庭坚,焚尽自己上千诗稿而学之。
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未列自己。实然,受黄庭坚“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等诗歌理论影响的诗人,还有许多,吕本中、曾几、陈与义、曾纮、曾思等诗人,后来也陆续补入江西诗派。
“后山论诗说换骨,东湖论诗说中的,东莱论诗说活法,子苍论诗说饱参。”(曾季貍《艇斋诗话》)从陈师道、徐俯到吕本中、韩驹,江西诗派具有完整而独特的诗歌美学理论,能随时代变迁“以故为新”,各延所长。
诗人们还乐于交游,作诗唱和,切磋诗艺。宋代发达的活字印刷术、畅通的水运和官营邮驿,又让士大夫间的异地通信、唱和成了可能。在洪州、在临川、在庐山,他们以诗言志抒怀。“满地江湖春入望”“梅子黄时日日晴”“短篱残菊一枝黄”“北风吹日昼多阴”,任从四季流转,江西诗派声同气应,以“卧看星河尽意明”的诗意力量,穿过漫长岁月,闪耀于我们眼前,依旧璀璨。
江西诗派,代有人才出,如同参天巨树,新芽岁岁破枝、枝干年年伸展。
三
风潜入辞章,塑造了宋代文学的面貌与风骨。
陈与义“诗成出示,坐上皆诧擅场,京师无人不传写”(洪迈《容斋随笔》);南宋“中兴四大诗人”,都曾受教江西诗派;“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诗派”(严羽《沧浪诗话》)……作为中国诗史上第一个影响极大的诗派,江西诗派,规模前所未有,虽冠江西名,影响实则广泛且深远。“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
有宋一代,文风盛行,纵士子们文学追求不一,但江西诗派“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穷极历代体制之变”(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每个人都可从江西诗派中汲取营养,开自己之生面。姜夔慧悟江西诗派创新精髓,词作“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杨万里先学江西诗派,后独创“诚斋体”童叟能诵;沐江西诗派的家学,吕祖谦创“婺学”,成“鼎立为世师”的理学大家……
诗之美,在境,在韵,更在气。
靖康之难后,金兵屡屡南下,大宋王朝风雨飘摇。中原正统沦落偏安一隅,强烈的文化地位落差,注定了南宋士子们的辞章里,愈发深刻的现实主义品格代替了北宋欧苏那般潇洒模样。
那是一个极寒的冬天,雨雪霏霏,天空没有飞过一只鸟儿。曾几已过古稀,听闻宋军战事失利,“为言忧国只寒心”。所幸,有一学生时常寄信宽慰老师。师生相约,“坐看天威扫除了,一壶相贺小丛林”。只是,曾几未能等到那一天,他的学生、那个被称作“南宋最伟大的诗人”也未能等到——40多年后,他的学生心怀遗恨,作绝笔诗《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曾几、陆游,这对名师高徒,写下的不仅仅是一首首遥相唱和的诗作,还有中国诗人一脉相传的人格风骨。
悯时念乱之篇不断涌现:从“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到“儿女不知来避地,强言风物胜江南”,吕本中哀戚家国、感时激越;从“杨花不解事,更作倚风轻”到“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陈与义行路万里、寄托遥深……
江西诗派的影响,亦不止于诗。宋诗之法度,之气韵,之风骨,同样滋养了宋词。“闭门觅句陈无己”,宋人尚书斋读书,从书本寻找素材和灵感,宋词甚至形成了针对前贤诗文辞句创作的专门文体;北宋后期以降,宋词崇尚用典……所有这些,无不显示宋词是江西诗派的精神“近邻”。
四
撑一支长篙,在蜿蜒的历史河流中,顺流而下。
江西诗派,千年风雅,沿着它固有的河道,静水流深。
在元,纵是统治者宗唐抑宋,诗风仍无法挣脱苏黄代表的宋诗格调影响,金代杰出诗人元好问,诗史评价亦为“直配苏黄氏”。
在清,宗宋、学宋的“宋诗派”成为重要诗歌派别,历程恩泽、何绍基、郑珍,至曾国藩,终成风雷声势,与浩浩汤汤的北宋诗坛共谱高山流水。
之后,同光体出,领军人物陈三立,黄庭坚的分宁老乡、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同光体诗派中,赣派、闽派、浙派三派最为耀眼。其中,赣派诗人众多,诗作上乘,与700多年前的江西诗派跨时空唱和。
江西诗派不仅盛行海内,其影响亦远播海外。
在日本,室町时代,黄庭坚诗文流传,直接影响了日本汉学历史上三大高峰之一的五山文学。具体到黄诗刊本,“时至今日,保存在日本国家藏书馆和凡大文库中的宋、元、明、清各代黄诗刊本,有近二十种之多”(宋红《黄庭坚诗在日本》)。
在朝鲜半岛,11世纪末至12世纪初,“朝鲜半岛古代三大诗人”之一李奎报、“海左七贤”之一李仁老,均有文字记录自己阅读黄庭坚诗集。又历四个世纪,高丽出现诗人群体“海东江西诗派”;在越南,13世纪诗人阮忠彦、范迈,17世纪诗人裴辉壁,他们的汉诗创作,均有着明显模仿江西诗派的痕迹。
江西诗派,一张宋代文化的亮丽名片,为东亚汉文化圈提供了鲜活的养分。
五
风行千年。
这是一片写满诗歌的大地,这里的人们血管里流淌着诗歌的“基因”。每逢雨润百谷的时节,这片养育过陶渊明、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曾巩、王安石、黄庭坚、杨万里、周必大、姜夔、刘辰翁、文天祥、谢枋得、陈三立等诗人的土地,便成为一个诗的海洋。一座座城市,一个个乡镇,都会以一场盛大的诗会,来迎接春天的万物生长。
江西的诗意,无处不在,见于外墙涂鸦,见于楼宇大屏,见于公交车上,见于雕像绘画,见于地铁站内……回眸间便沦陷。诗歌与中国速度一起刷新现在,奔赴未来。
作诗、读诗、论诗、刻诗,是江西人生活中的平常事。村前的古樟下,妈妈一手摇蒲扇,一手指课本,督促顽童背诗。村心的祠堂内,一群学生跟着老师摇头诵读,有模有样。与诗结缘,与温情相伴,是万千江西孩子的童年记忆。在田间,有乡民放下衔泥的裤腿,赶赴诗会;有乡民坐在田埂,掏出几张写满诗的旧纸;有乡民把锄头写进了诗,镰刀一如劈波的桨,于时光长河中荡开生命的波光。
江右多诗人,江西遍地诗,吐纳之隙,俯仰之间,满是诗的馨香,尽显风流。
(来源:大江新闻客户端)
编辑:魏菲
责编:刘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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