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工作室
□ 草白
朋友的工作室在一座山上。那个几乎废弃的村落里,除她之外,还住着七八个很少下山的老人。
一
那个冬日上午,我们来到这座位于北纬29.15度、东经121.73度的无名山丘上。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它;阳光照在不远处的树林、稻田、坡地上,眼前景物好似沐浴在一片淡橙色光芒里,而它隐在其中。一条坑洼的石子路通向它,中间被几簇茅草、一些荆棘、一种叫鬼针草的植物数次打断。它隐在山坳里——那些房子因无人使用自动减弱存在的光芒,很难被人一眼看见。
很多年前,我就来过这里,野炊、爬山,还是游荡至此,早已忘记了。在此之前,记忆已经屏蔽掉当年场景,相关画面也被删得一干二净。但当站在这山上,冬日山谷里的暖阳瞬间唤起莫名的熟悉感。
最早知道这个叫“外田湾”的村子,是因为小学时班里的女同学。作为守林人的后代,她们红扑扑、汗涔涔的脸蛋上流淌着山路上奔跑的痕迹,碎花衣襟上残留着春天野花野草的汁液与芳香。
朋友的老家并不在山野,当开始画山水、习书法后却想住到这山上来。任何艺术都涉及对这个世界的触摸、体味、嗅探和聆听。劳碌奔波的现代人,日常生活早已呈壅塞状态,似乎只有深山里仍保存着某种清澈的东西。在那里,人在某些时刻可化作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缕光线、一滴露珠,可化身为青苔、花木、柿果、鸟兽、风雪,任何心里所想之物都可能出现在那里。
工作室为原木结构,整屋搭建而成,洋溢着松木清香。无疑,它是这座山上最年轻的建筑物,还没来得及留下风吹雨打的痕迹。它依着山里的溪流、银杏、草甸、丘陵、坡地而建,也依着日升月落而建。在整体灰暗、破落的村子里,显得清新而洁净。
作为一名虔诚的书画修习者,朋友的时间在大山与县城之间切换,在星光与霓虹之间往返。她把白日的时间留在山上,她需要雨水、雾气、落叶的增减,也需要体积和明暗变化。在她到来之后,来此地探访的人也越来越多,包括当年从这里千方百计出去的人和原本对此一无所知的人。
二
村落位于山坳处,宛如避风港——这真是一处理想的居住地。或许,祖先们的智慧便是在与风、与石头的对话中产生。当他们在炉火边沉思默想时,总能从眼花缭乱的事物中发现最本质、最重要的东西。
吃过午饭,我继续在村子里游荡,从这家破损的门房走到那家卵石砌成的院子里,我看见坍塌的矮墙、破了角的水缸、门窗上悬挂的蛛网、缺胳膊少腿的家具物件以及石臼上残留的往昔的年味……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一切发生在一座山上,所有的颓败和衰落都如此显而易见,没有一丝被纠正的迹象。
在山下,很多村子被修整得焕然一新,从而也面目全非,彻底荒凉下来,哪怕人来人往、游人如织,也没能拯救它。过去的时间被埋葬了,其实是死无葬身之地。但山上不一样,一切宛在,即使只剩下一块被雨水淋湿的石头,一堆遭山火焚尽的废墟,仍原封不动存留着。这里有白色野菊、香气馥郁的姜花、红色覆盆子以及悬挂在高枝上的柿果。即使是初冬,大自然仍在不息地结它的果,开它的花,未曾一日懈怠。
那个晚上,我留在这个叫“外田湾”的村落里吃晚饭。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这屋子里了。丰盛的菜肴,热腾腾的黄酒冲鸡蛋,略显昏暗的白炽灯光,影影绰绰的光影留在漆黑的板壁上……这一幕瞬间把我送回过去的时光里。好像一个人在大地上奔走,不过是为了找回这样的时刻。在童年,那通常是一家人疲劳之后的休息时刻,也是入睡前少有的温馨时刻。当光影郑重地从一张脸庞转移至另一张,白日里遗留的倦怠与此刻的满足,一并蔓延开来,人们只想将此微醺的身体扔进绵软的床榻上,扔到一个无限温柔沉静的世界里,它们让人想起冬日阳光留在草丛里的暖意。
那一夜,在外田湾村,大地将黑夜中最纯粹的部分原封不动归还给我。黑蓝的天空,清澈的弯月,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黑暗中摸索,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手电筒之光无法照彻脚下的路。似乎,人们随时可能踩到另一个世界的影子,随时可进入一个叫“兔子洞”的地方。这是整个宇宙最幽暗、沉寂的地方,也是一切寂静的核心。
我想起白日坡地上所见的柿子树,叶片落尽,仍有红澄澄的柿果留在高处的枝上。一个村庄在彻底衰败后,还是能留下一些什么的。或许,只有那些不需要任何保护、自动留下的东西,才是这座山林真正的主人。
而这些柿树短时的主人或下山去了,或被永久地埋进土里。只有柿树留下。在春天的时候,人们是发现不了它们的;它们隐藏在茂密的林木中,当结了果子,当果实一天天变黄、变红、变得熟透,当叶子枯萎了、坠落了,它们才发现自己藏不住了。所有进山的人们都会对着它们指指点点,好似平生第一次看见。这些柿树并没有蔓延成林,而是在村庄周遭呈环状分布,在起伏、错落的山林中小心翼翼地划出一片属于人类的活动区域。
柿树只是可见事物的代表,山间还有更多位于低处的生命,在缄默无声的世界里孕育、生长,甚至复苏。惟有深入其中,才能亲身遇见,常见常新。躺在深夜的床上,久久无法入睡,想着所住的屋子位于村落的高处,而村庄外面是树林,是蜿蜒起伏的山脉,无数群山相连,通向最东面的海。此刻,海上某间船舱里大概也有一个失眠的人,远离陆地,于茫茫海上漂浮。人在这世上存身,既是偶然,也是微不足道。可这一切,又是多么神奇。
那一刻,世界似乎静止,所有流宕的事物暂告停歇,或于低处运行,以此积蓄力量,以迎接白日到来。不知何时,我已入睡,暂时离开这个世界,直到被清晨的鸟鸣声唤回。
三
新的一天来临。朋友来到她的工作室,临摹《张迁碑》、临着吴昌硕所临的《石鼓文》。窗外是草木山石、云卷云舒,是翠鸟鸣青枝、松涛连海气。大概惟有深山大川,才能安放古汉字的朴拙、自然之美;大概只有远离尘世喧嚣,才能触及艺术的浑厚与质朴。此刻,如果有人发问何谓书法、何谓艺术,这坐在深山里的人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大抵是无法说清的。从荒村到柿子树,从毛笔与宣纸间的摩擦到行星运行的宇宙,艺术从来都是一张幅员辽阔的地图,无所不包。
未曾料到这山上还有湖泊,它藏在一片微微倾斜的坡地下,隐匿在竹林的下方,如此开阔,又如此隐秘!看不见确切的水的来路,或许来自地下,来自尘壤里庞杂的根系,来自看不见的溪流与山涧,它们年复一年,悄无声息地流动、汇聚……如今,已然呈现一个湖泊隐秘的模样。
这一个冬日里的湖泊,洁净、甘洌、半透明,有如翡翠,有如缓慢、悠长的光阴。它太 安静了,静得仿佛自身并不存在。我呼吸其中,好似闻到山谷里青草漫漶的气息。
(图片均由九江日报全媒记者 连国秀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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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钟千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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