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队长

□ 周继昌

　　土改田地归集体后就有了生产队，队上第一任队长叫汪德艾，在德字辈中，他排行最小，故称“得人爱”。德艾长相并不伟岸，平顶头黑皮肤，脸上起起伏伏坑坑洼洼，他还有外号叫“穷鬼”，只因家中一无所有，新中国成立前在地主家打长工，粗活细活都能干，加上出身是贫雇农，队长位置自然归他莫属了。

　　“穷鬼”的婆娘叫秧妹，能说会道，有人唤她“秧鸡”，德艾疼她宠她，只让她在屋头斩柴做饭，养猪养鸡，无事不下畈。

　　德艾在家是甩手掌柜，出了门便无所不能。当上队长后，口里含着哨子，手上提着闹钟，开工收工，一哨定音。闹钟是为扣工分用的，谁若拖拉迟到钟表抺面无情。

　　他天天扛着锄头去田埂上派农活，男的挑粪，女的薅草，耕田的耕田，插秧的插秧，分工合理各司其职，小集体的大锅饭自然就热气腾腾。

　　“穷鬼”不穷，喜爱穷开心，一张嘴鬼话连篇，他不仅爱开玩笑，还会编四言八句——

　　“刘三保，好年轻，做事赛过穆桂英”

　　“黄矮子，胖墩墩，扶着板凳挣工分”

　　“李梅枝，头一偏，骂老公，抽坏了烟”。

　　村里有绰号，叫聋子拐子矮子麻子结巴子的，他戏说是五子登科，家家中状元。他还会哼小调，“小寡妇上坟”“十八摸”弄得大家前扑后仰笑翻天，笑声中，忘记了上晒下蒸腰酸背疼，那田里庄稼也随着笑浪嗦嗦朝上长。

　　随着大跃进的到来，口号多了，笑声少了，生产队日夜开荒种地，队长身上担子越来越重，上交的公粮越来越多，寒冬腊月，千军万马大会战，造林修路修水库，青山湖筑堤，谷山湖挑坝，德艾是党员，处处以身作则一马当先。

　　那年，他领着劳工，头戴毡帽，肩担棉絮，板车拖着柴米油盐，碾着冰凌，长途跋涉来到鄱阳湖汊。德艾依旧嘴含口哨，提着闹钟，扛着铁锹，在猎猎战旗下，工棚外的人山人海里，催促大家快步加油，不可掉队，中午的饭菜送到工地，他一落碗就量土方，嘴上不再鬼话连篇，而是串串豪言壮语——

　　“天不怕，地不怕，青山湖里挑大坝！”

　　“千担土，万担土，阎王见了抖三抖！”

　　“力要大，劲要足，收工就吃红烧肉”

　　吃肉，那是望梅止渴，萝卜白菜一筒饭，填满辘辘饥肠算是口福，多点油盐，湖水煮湖鱼那是奢望。当人们情绪低落时，他会领头唱山歌——

　　“先是苦，后是甜，挑好湖壩过大年”。

　　传曰:“排山人真稀奇，女的不生崽男的大肚皮。”说的是新中国成立后排山遭血吸虫的侵害。虽不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瑟鬼唱歌”但可怕的虫患当时确叫人惊慌失措，无力回天。

　　排山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有不下湖的，湖滩上，放牛捡粪打湖草，湖水里，摸鱼网虾划木船，哪知血吸虫乘机侵入肌体，让五脏受损，肚皮膨胀。青壮劳力相继躺下，妻儿老小涕泪涟涟。人走了，田荒了，乌云滚滚一片凄凉。

　　危难中，政府派来医疗队，救生命于水火，灭钉螺于眉睫。德艾自染上毒菌，仍腾出仓库作病房，让出老屋为诊所，吹着哨子提着闹钟领着大伙清污水，改茅厕，河畔铲草，湖滩灭螺。

　　当千家万户欢庆“送瘟神”的凯歌声中，德艾队长倒下了，青筋裸露的腿脚越肿越粗，孕妇般的肚皮越挺越大，昏倒在田埂后便住进仓库医院，抽腹水，打涕汲，几天后方被夜叉从阎王殿推出门外。

　　治好血吸虫病，德艾虽枯木逢春，可身骨大不如前，队长就是拉车的牛，牛无力爬不上坡，万般无奈，就把口哨与闹钟交给九胡子。

　　过了几年，德艾积劳成疾得了胃癌，面黄肌瘦拖了半年嗑然仙逝，出殡那天，晴日当空阳光灿烂，当八仙吆喝着抬扛起棺椁，天上赶来一片彩云，随之乌云密布，大雨倾盆，雷电交加中，人们依旧蜂拥相随鸣炮送葬，当八仙一鼓作气雨水中将德艾送上祖坟山落棺时，竟天空放晴，霞光四射。人们都说，是老天爷前来送别，晴雨中给“穷鬼”开开玩笑。

编辑：王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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