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往事

■ 蔡丽娟

2020年，在上海居住的老太接到了一个电话，一声“桂枝”让她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那段尘封已久的时光。

岁月自带滤镜，将一切苦难磨去，留下的唯有美好快乐。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物质贫乏，精神却时刻亢奋。十八岁的她，外柔内刚，尽情挥洒着激情飞扬的青春。

她下放到了江西九江庐山脚下的桃源村，这里风景确实如画，可是山路十八弯，差不多与世隔绝的山村更是穷得叮当响。印象中她不记得最初天天累得想哭，只记得知青们一起抓青蛙加餐的快乐。其实当时大家都吃不饱饭，河里的鱼虾又被经验丰富的当地人一扫而空。不知为何，遍地肥大的青蛙没人吃，于是知青们个个成了捕蛙能手。晚上，他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手电筒一照，青蛙就呆了一般不知逃跑。他们抓来有时红烧有时清炖，肉质鲜美，怎么弄怎么好吃。在蛙肉的滋养下知青们恢复了几分生机。村民们笑他们什么都吃，他们则暗自庆幸当地人饭桌上没有青蛙这道美食。

空闲时他们经常游山玩水，当地虽然穷，景致倒是不错，再加上云雾弥漫的山间产最鲜嫩的野茶，再加上天下第一泉的水，泡出来味道堪称一绝。

村民对他们也很客气，附近磷肥厂的青年人更是与他们打成一片，他是其中翘楚。他与她同年，高高瘦瘦，浓眉大眼，谈吐不俗。

初遇的那一刻，她就忍不住沉沦。那样莫名的熟悉感，那无须言明的默契，天雷勾地火般席卷而来。两人外形登对，一个美一个帅，又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自然而然就被人看成一对。只是他才初中毕业，是个普通的工人。

她从来不是傻白甜，轰轰烈烈的爱情打动不了她。他曾在吵架时说过，她心硬如铁。其实，她只是不容易被外界影响。她见过他父亲，那个乡里有名的传奇人物。他父亲当过旅长，跟随军队走南闯北，又为了爱情解甲归田。如今年老依然笔挺，通透中带着几分淡然。她明白了他身上吸引她的是与生俱来的，那个年代少有的宠辱不惊。她的人生信条是拼尽全力，拒绝平庸。

他当然感受到了她的好感，只是，她忽冷忽热让他抓狂。他们之间仿佛在拉锯，他进一步，她就退好几步。他很苦恼，眼神交汇处，明明有情思翻涌，却始终隔着千山万水。

其实她也日日在煎熬，爱是爱的，往后余生留在这穷乡僻壤，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常常登上高峰，望着远处湖水尽头与天空连成一线，她想，无论水天之间看起来多近，都无法真正融为一体。

那时候已经隐隐有风声传来，回城并不是梦想，而且父亲写信来说国家有可能恢复高考，还给她寄来了课本。她思虑良久，决定劝他好好看书，如果有朝一日他能考上大学，跟她去她的城市发展，他们就在一起。他百般不情愿，从未想过背井离乡。为了她，他还是勉强答应学习。

然而现实是初中毕业的他基础太差，早就把那点东西还给了老师。她给他补习，但无论她怎么讲，他还是听不懂。他对读书一窍不通，她失望的眼神更是雪上加霜，深深地挫败了他的自尊。当时他说了一句再也不学了，她冷笑着说，也是，这么笨，还不如不学。他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争辩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争吵，最后以他转身离去收场。

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他尽力了，张了张嘴想叫住他，却不知为何声音哽在了喉咙。她清楚，两人对未来的不同规划是爱无法跨越的天堑，她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

冷战了几天，还是他忍不住来找她，给她道歉，还保证静下心来看书。他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层薄雾，可怜巴巴委曲求全的样子让她心中一颤，她心软了。每天她都花很多宝贵的时间给他讲题目，耐着性子忍住不发脾气。可他总是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懵，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这样的情况多了，他们之间开始争吵，两人每次都想好好说话，却事与愿违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什么狠话都说过，不记得他摔门而去多少次，也不记得他又一次低头道歉，到最后，她累了，失望了，他亦如此。那时候他已经心知肚明，他一定考不到大学，他们之间注定没有可能。只是他还是不愿放手，觍着脸只为一份渺茫的希望。

说完全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是，她不愿意从此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不愿意和村里女人那样结婚生一大堆娃，三十多岁看起来比城里六十岁的女人还要老，她不允许自己过那样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高考在即，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决定快刀斩乱麻。

她主动约他去林中散步，她主动牵起他的手，正是深秋时分，落叶飘洒一地，在风中唱一曲离歌。她突然转过头，他来不及躲避，她的头就这样撞在他肩上。

他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两人第一次离得那么近，青年男子身上的荷尔蒙气息迎面扑来，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主动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欣喜若狂，紧紧搂住她的腰。她只觉头晕目眩，热血沸腾，闭上眼睛，他滚烫的唇贴上来。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个吻那样炽热，他仿佛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一吻中。

她如同在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顺从着本能，在欲望里沉沦。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双腿发软，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他才喘息着放开了她。他的眉梢眼角是抑制不住的快乐，亮得让她无法直视。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闭上眼睛，定了定神，轻轻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分手吧！”她咬牙颤声说。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顿时变得脸色苍白，刚刚两人还抵死缠绵，突然按下暂停键，一切戛然而止，世界安静得可怕。

“为什么？”他的脸模糊了，她垂下头，泪水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我不会留在这里！”她用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冷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你已经决定了？那我呢？我们呢？”他几乎要发疯，刚刚的亲昵算什么？补偿？她把他当什么了？他怒火中烧，一时抓狂，仿佛想要把一切摧毁。

“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要复习，你好自为之！”“好！”他的声音那么遥远，又像雷鸣般震耳欲聋。明明是她思量许久的结果，为何她的心那么痛？望着他奔跑着远去的背影，她泪如雨下。

之后，他果然再也没有找她。她也强忍着不去想他，不允许自己后悔，只是没日没夜地复习备考。她在恢复高考后抓住了机会，而他不出所料地名落孙山，尽管她听说，他回去后拼了命地学习。

她收拾着行李，他站在门外，眼里的忧伤几乎要倾泻而出。她咬着唇控制自己的泪水，转过头去，余光中看到他满身的寂寥落寞。临行时他没有来送她，这样也好，他一定恨透了她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几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她再也没见过他，也为了刻意不听他的消息，疏远了当初的知青。她始终要强，事业家庭样样追求圆满，他是她不愿提及的过往。

后来，她如愿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儿孙满堂，两鬓渐染风霜。或许年纪越大越留恋过去。以前的知青辗转联系上了她，并把她拉进了一个微信群，在里面她看到了他的名字。

不知是谁提议聚会，群里的老人们开始蠢蠢欲动。是啊，天南海北，古稀之年，当年那些老朋友有些已经天人永别，趁着还能走动，去赴人生的最后一约。她的心久违地激动起来，她坚持要去，不让孙女陪她。

一切都变了，山村不再贫瘠，游客如织，记忆中的破旧房子不复存在，旅游业办得风风火火。等候在门口的发起人老李一见到她，立刻迎过来，激动得把手握了又握。随即把她领进包间，门上三个字映入眼帘——云桂苑。

她一愣，依稀记起当年他说过的话：“以后我要开一家餐馆，就取名云桂堂。”

当年的她听闻羞红了脸，他的名字里有个云字，云桂堂不就是他俩名字的组合吗？没想到更让她惊异的是眼前的一个翩翩少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俊美挺拔，意气风发，含笑的眉眼……

“云帆？”她只觉时间逆转，无法置信地说。

“您是桂枝奶奶，我是爷爷的孙子，我看过您的照片！”

少年笑着替她拉开座椅，扶着她坐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质不凡的老太太。

“桂枝，是你来了？”门外走进来一位老人，虽头发花白但身板笔挺，眼角的皱纹更增添了成熟的魅力，和眼前的少年有八九分相像。看着身着旗袍头发斑白依然温婉端庄的她，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半个世纪过去，如今想来，之前坚持的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如果可以重来，她还会那样坚决地离开吗？

席间大家说不尽的话儿，叙不完的旧，笑中含着泪花。交谈中她知道，这家饭店是他开的，是当地最有名的饭店，很多游客都慕名而来。他有几分得意地望着她，像个顽童一样，仿佛两人并没有闹得不愉快，他们还是当初的金童玉女。

她笑了，想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没想到再见如此美好。知道他过得都很好，一切都已释然，唯有一声声真诚的祝福。

古稀之年，此生能够再见，人生再无遗憾。

窗外，翠竹摇曳，山花烂漫，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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