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再阳

1944年8月30日，张国猷（后排左三）、陈汉文（后排左一）与7名被营救的飞虎队员合影。

1944年，侵华日军已是穷途末路，抗战胜利已现曙光。中国空军在美国志愿援华飞虎队的帮助下，加紧轰炸日占区的战略要点和交通动脉。

8月17日，美国第14航空队（又称飞虎队）18架飞机执行轰炸九江日军补给线的任务。其中编号409的B-24型重型轰炸机投下最后一颗炸弹后，右发动机被日军高射炮火击中，机舱内浓烟滚滚，飞机失去控制。在南浔铁路沙河黄老门之间的1500米空中，机上8名飞行员跳伞逃生。飞行员卡尔卡士特降落在铁路线以西，生死不明。另外7名飞行员跳伞降落在赛阳金官桥、孔家山一带。他们是领航员吉姆·巴特勒（Jim Butler）、投弹手外恩·维德（Wyne Wade）、投弹手泰德·凯文尼（Ted Kaveney）、摄影师卡尔·密多卡普（Carl Middecamp）、机枪手约翰·威劳克（John Wheelock）、副驾驶杰克·库伯斯（Jack Coombs）、工程师莱瑞·金（Larry King）。

眼见盟军飞机被击，降落伞从天而降，沙河和马回岭据点里的日伪军蜂拥扑去。情况万分危急！这一带也正是庐山抗日游击队（反敌行动大队）二中队的活动区域，中队长孔繁德率游击队闻讯赶来。

飞机投弹手泰德跳舱后，发现降落伞故障撑不开，改用备用伞降落在一片稻田里，腿部受伤。附近蔡村的曹梅英、蔡世春两位村民正在田里劳作，二人上前帮助泰德包扎腿部。这时孔繁德率游击队及时赶到，将7名飞行员收拢，迅速转移到附近庐山半山腰的老虎山上。

好惊险！游击队前脚刚走，十分钟后日军就赶到该处，搜索不得，便将蔡村村民集中，用沸水、烙铁等酷刑残逼他们说出飞虎队员躲藏的地点。村民拒不说出实情。日军随即调集部队，包围老虎山一带，大举搜山。泰德他们躲在山腰，“可以看到山下的日军搜索队”。

泰德时年26岁，1943年11月加入援华飞虎队，执行了23次对日作战轰炸任务。8月中旬，患上黄疸病和疟疾的他，本准备回美国治疗。他这次带病参战，在老虎山上发烧昏迷过去。多年后他接受采访时回忆，“当我苏醒过来，发现身上盖满了破棉絮、破衣服、破菜篮、破草帽，我懂得这是对我的伪装。”“我们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趁鬼子不敢出来，才溜进村找点补给。”

山里的游击队哪懂外国话？双方无法沟通，急煞了孔繁德。孔繁德是本地蓝桥乡孔家山村人，急忙请来同乡陈汉文。陈汉文是蓝桥乡陈家墩村人，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过书，英文很好。陈汉文的母亲一直在洋人家里做保姆，因上海沦陷，举家回沙河老家避难。他在乡下一私塾教书养家糊口，与出身当地望族的曹运秀订婚。

在老虎山隐蔽了三天，风声越来越紧。孔繁德派人向驻星子庐山垅的抗日游击大队大队长钱浚报告。19日晚，游击队掩护7名飞行员从马耳峰、半山康家的山中小路进入督里钱村。庐山垅深10公里，两边山高林密，飞行员躲入庐山垅里，相对安全。

危险步步紧逼，山中不是长久之计。游击队向流亡都昌杨家山的星子县政府报告。县长张国猷是黄埔军校三期生，1942年5月从74军军部少将高级参谋任上改任星子县县长。他命令将飞虎队员转移到都昌国统区。作为大山的儿子，钱浚对庐山地形了然于胸，决定从庐山垅督里钱村上大筲箕洼，绕汉阳峰下翻过庐山，经小筲箕洼下到山南地界，从神灵湖偷渡过鄱阳湖。这是一条煞费苦心的线路，翻越庐山虽然辛苦，却相对安全。山脚至湖边都是丘陵地带，适合隐蔽行军。

26日晚，趁着上弦月光。钱浚、唐明球等130余名游击队护送飞行员和陈汉文夫妇动身。临行，钱浚的母亲还特意赶制了一双圆口布鞋送给泰德。泰德将随身自卫的勃朗宁手枪送给钱浚作为纪念。游击队用担架抬着重病未愈的泰德。这些美国人没走过崎岖的山路，吃尽了苦头。

第二天亮，队伍翻过汉阳峰，来到山南地界。游击队从山上发现山下的九星公路有5辆运兵车，满载日军从九江往星子方向驶来。大家不敢贸然下山，来到七贤峰下的“尖门口”。该地有山农项作品、项作魁、项作顺三户人家。钱浚、陈汉文夫妇和飞行员等人住在项作品家，其他队员四散在项作魁、项作顺家及树林、竹峦里。项作品当时和儿子项官林、项森林住在一起。项森林还记得，当时钱浚100余人护送7个美国人，夜不睡，屋外架机枪放哨。翻译个子矮，夫妻二人皮肤黑，妻子长辫到腰。美国人不喜米饭，吃灰面粉。

钱浚派人下山打探情报，侦悉17日后山下日军调集黄梅、马回岭、黄老门、沙河、星子各地驻军，准备大举搜捕，志在必得。沿途70里，敌人步步为营，每一里或半里即有日军或保安队驻守严防。

日军发布《布告》，内文为：“日本军击坠美机，但驾驶员已在一定捕获期中。鄱阳湖、德安河沿岸六里，及南浔铁道九江、德安间，军公路两侧六里以内的住民，在美机驾驶员未捕获期中，速离开此一带。但经捕获后，警备队有通告方可各归居住。右禁止区域，有人来往者，经查觉后，一定正法。若有人把美驾驶员捕获者，则赏金十五万元。若知所在者，则赏金一万元。在捕获或知所在者，即送附近警备队可也。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大日本军司令官。”

考虑到敌军即将围山搜捕，山中不能久留。28日钱浚率游击队从“尖门口”趁夜出发，从项家畈、阮家牌、河路、饶家潭、谢司谭，一路直插神灵湖而去。

据民间传言，为搞到鄱阳湖上日军巡逻时间的情报，钱浚通过关系与星子县城的日本商人酒井贞亲进行接触，以来往星都二县（国统区、沦陷区）偷运违禁品走私为由，获取日军水上巡逻的时间和规律。酒井是日本静冈市人，在星子城北黄泥岭办农场，娶了星子畈里桂村的桂银莲为妻，对当地人较友好，曾在日军刺刀下救过许多中国人。抗战胜利后，他携妻儿回到日本。

半夜时分，游击队来到鄱阳湖西岸神灵湖边。神灵湖是鄱阳湖通长江的瓶颈水域，到对面都昌多宝乡沙岭宽不过10里。他们敲开村民桂醇刚的房门，请他帮忙找船和船工过湖。游击队匍匐在岸边草丛，等鬼子巡湖小汽轮从上游老爷庙开来，向下游火焰山麻头池开去后，钱浚立即指挥飞行员及队员共20余人，带着1挺机枪、12支步枪登上两条小船，朝对岸划去。其他游击队员目送钱浚一行安全驶向湖心后，在副大队长唐明球带领下返回，消失在夜幕中。

钱浚一行顺利到达对岸都昌沙山。一湖之隔，即是国统区。钱浚带领队伍沿湖岸线朝胡度平领导的抗日游击队陈浪根据地赶去……

桂醇刚6人来去一趟，只花了一炷香时间，神鬼不觉。三四天后，鬼子到神灵湖把村里人全部集中到村北的饶家潭村，查找是谁划船送美国飞行员去的都昌，抓住桂训瑛等六七个青年拷打无果，最后带走两名船工。这时桂醇刚才知事情的原委。

29日上午，16岁的项森林下山请兽医上山阉猪。在山脚占家崖北的江家垅被一伙伪建国军、保安队、日军拦住，带往对面小山包的树林隐蔽，不许说话。随后又拦住下山的山农占俊初、饶启模二人。日伪军紧盯对面下山的小路，过了两个小时，没有守候到游击队和美军飞行员，才放他们三人离开。

而29日天亮时分，钱浚一行到达都昌多宝乡陈浪村，这里也是流亡都昌的星子县政府设立的交通站，星子县保警大队副队长崔廷柱奉张县长命令在此等候。稍事休息，崔副大队长让7名飞虎队员坐上备好的竹轿，朝三汊港镇杨家山的星子县政府驻都昌办事处赶去。下午5时许队伍到达杨家山村口，村口挂着“欢迎盟军”的横幅，星子县政府官员和都昌县政府代表以及附近几个村的群众燃放鞭炮夹道欢迎。举行简短的欢迎仪式后，将7名飞虎队员安顿在小学休息。这晚，是13天来飞虎队员睡的第一个踏实觉。

第二天上午，张国猷县长在家中会见了7名飞虎队员，慰勉一番后，将江西省政府指示由都昌、乐平、万年、余江各县分段负责，接力护送他们到赣州，再由飞虎队派来飞机接回广西桂林基地的计划进行通报。午饭后，张县长在村祠堂屋前和陈汉文及7名飞虎队员合影留念。随后又把参加救护行动的星子保警队（反敌行动队）十几名队员加入再次合影。心细的泰德请张县长写几句话。陈汉文便代张县长在一张白纸上写了13行英文，中有一句“危难之时见英雄”，张县长郑重其事地在上面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9月1日，张县长派四区区长陈英烈率30人武装护送飞行员启程。因言语不通，飞虎队员请陈汉文夫妇一同护送前往。9月5日，队伍到达乐平县抗日“鄱湖警备司令部”。乐平县长余大年召开“各界首长欢迎会”，与飞行员盟友合影。陈汉文夫妇继续陪同7名飞行员一路跋涉，在沿途各县派员护送下，从乐平至万年，再到余江县。美军派来吉普车，从余江开车送往赣州。

9月14日，十四航空队派来飞机停在赣州的简易机场，将7名飞行员和陈汉文夫妇接往桂林空军基地。泰德仍未痊愈，被担架抬上飞机。当时飞虎队内部刊物，已登载飞行员失踪的消息。他们到桂林飞虎队基地后，引起了轰动，将陈汉文夫妇视为英雄。时恰逢紧急疏散，陈汉文夫妇又与7名飞虎队员同往昆明远征军基地，一路上，前导车的车顶架机关枪开道，保护卡车车队通行。到昆明后，机长和泰德等人要乘飞机回国。机长邀陈汉文夫妇一同去美国，陈汉文以家中有老母要照顾为由相辞。

历时28天的惊险营救，中国军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1944年11月8日《江西民国日报》载《九江我游击队营救盟友脱险》一文中有“壮烈牺牲者70余人”记载。

1990年10月，二访九江的泰德和营救英雄的后人交谈。

日伪军得知美飞行员脱险后，对金官桥、庐山垅、神灵湖进行血腥报复。据1944年9月11日星情字第3050号《星子县政府情报》记载：“敌伪因搜索航员不得，计在九江蓝桥一带沿村纵火焚烧民居300余幢，毙杀人民70余口。现又在星子五柳乡、河村乡大肆烧杀，惨无人道。”9月19日傍晚，游击队副大队长唐明球率一中队30余人，出庐山垅去隘口上头王村“驻夜”（游击队为防敌趁夜围剿，经常变换驻地）。敌人得到密报，连夜调集温泉、马回岭等处日伪军300余人围攻。唐明球寡不敌众，负伤后自杀。

10月6日，美国驻中缅印远征军参谋处陆军少校威特立向陈汉文发来谢电。中有“先生曾予在华美国空军甚大之援助，美国政府上下以及军界官兵皆至铭感”“先生等所献实属伟大”，“专函致敬，聊表谢忱”。为表彰成功营救7名美军飞行员，1945年9月，驻铅山县的第三战区顾祝同长官司令部奖给星子县政府7万元，驻宁都县的第九战区薛岳长官司令部奖给星子县政府5万元。1945年飞虎队陈纳德将军向张国猷县长颁发一枚铜质奖章。

这段不平凡的经历，给了泰德永生难忘的记忆。泰德在他居住的美国东部麻省小镇法尔茅斯经常与人说起这段往事。

冥冥天意作美。1988年中船九江仪表厂总工程师李琴仁在美国伍茨霍尔海洋研究所留学。当泰德听说李琴仁来自中国九江时，拿出了那双一直珍藏的布鞋，向李琴仁表达了回访九江的强烈愿望。

李琴仁深受感动，向国内有关部门写信。当年6～7月间，九江市外办安排专人按照泰德描述的情节调查走访了一个多月，然后向大洋彼岸的泰德发出了访问邀请。1988年9月、1990年10月、1991年2月，古稀之年的泰德三访中国，与曹梅英，张国猷的夫人胡华南、公子张劲，陈汉文的夫人曹运秀、公子陈行，钱浚的后人钱模简会面，他拿出保存至今的那些老照片娓娓道来，深情回忆起44年前的感人经历，还去金官桥、庐山垅、神灵湖等地一一寻访。受邀在九江师专外语系演讲时，泰德饱含深情地说“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中国人民给的”，“真正的英雄是中国人民”。

飞虎队的成功获救，在当时就引起震动。44年后泰德的访华，又引起了轰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江西日报》《九江日报》等许多国内报纸都做了报道。美国《鳕岛时报》（《CapeCodTimes》）以“感谢中国”为题进行长篇报道。中国英雄的家庭，也一直将这段不平凡的家史，作为教材激励后人。

真情未了，友情一直延续。作为英雄的后人，陈行教授一直与泰德及其夫人玛丽保持联系，一个个越洋电话联系着两国人民的友谊。

1988年9月，泰德访华在赛阳与曹梅英合影。

2015年为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庐山一些文史爱好者发起了重走、追寻当年营救线路的活动，采访到了大量史实，丰富了许多的历史细节。2019年5月据此史实创作的长篇小说《云雾山川》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

79年前的生死营救，完美地呈现了中美两国人民的深厚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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