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丨外婆的老汤碗

2023-12-02 15:36:26   浔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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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老家,偶尔会到新城花园旁边的“老汤碗”店吃顿汤碗。“老汤碗”的汤碗,品种有鲜肉汤碗、排骨汤碗、腊肉汤碗、猪肚汤碗,标配一个荷包蛋,一块油豆腐,两朵白木耳,另配花椒茶,酸菜、豆角干、萝卜片、茶干等开味自选佐菜。

  初冬的一天中午,太阳暖洋洋的。我顺道又来到这家小店,选了个合适位置坐下,要了一份腊肉汤碗。夹起一块腊肉,咬上一口,又挑起一块烫粉皮,放进嘴里慢慢品尝,似乎味道还算凑合,却不是那个“味儿”。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外婆拿手的“老汤碗”……

  我的外婆家“奕山老屋”,位于圣峰山下的大桥镇西塘村,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按辈分算,我的祖母是母亲的远房姑母。也就是说,奕山老屋既是我老外婆家,也是我外婆家。

  外婆家的汤碗,取材有讲究。蛋是土鸡蛋。粉皮是用水磨米浆,土法蒸制的烫粉皮,口感沉郁细腻,筋道软弹,色泽洁白晶莹剔透,西片区大桥人俗称“镜粉”。肉是本地黑花猪,到冬至过后才开始宰杀,剖成一块一块挂在推尘钓上,用柴火慢慢熏至七、八分干,不柴不腻的熏腊肉。外婆煮的汤碗,特别之处在“棉花蛋”,煎蛋时锅中油不多,似煎似烫,铲起来的鸡蛋却像棉花一样,蓬松可口,外黄内脆。煎烫“棉花蛋”,是外婆的拿手功夫,母亲、姨娘和舅母都没学到精髓。

  到了梅雨季节,外婆会挑上几块熏好的五花腊肉,储藏在谷仓内的稻谷堆里备用。“这是给我外孙崽准备的”,每次存放时,外婆总是小心翼翼,自言自语。因此,即使在物资紧张、匮乏的年代,我几乎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外婆煮的腊肉汤碗。

  记得有一年,我们全家有一个多月没有吃过猪肉,天天萝卜、酸菜打底,五岁的三弟馋得直流口水,羡慕地说:“猪肉我都好久没吃了。”母亲听罢,难过得直掉眼泪。恰好这天,大队宰了一头猪,供应公社、大队干部和七所八站的干部、职工。母亲那时在小学教民办,自然不在供应之列。她怯着胆子对分肉的大队书记说:“书记,我伢崽好久没吃到肉了,能不能让个一斤半斤给我?”“没有!”大队书记回答干脆,连头也懒得抬。这时,恰好公社领导的夫人从附近经过,大队书记一见,立马换过一副笑脸,当着母亲的面,老远就招呼:“老许,你要精要肥,前腰还是后腿,等下帮你送家去”。母亲无地自容,含着羞辱的泪水,涨红着脸默默地离开了。

  母亲回家后大哭一场,对我们仨兄弟说:“明天娘带你们去阿婆家”。第二天,我和弟弟不明就里,开开心心跟着母亲到了外婆家,外婆拿出压仓底的存货,给我和弟弟煮了满满三大碗,有肉有蛋的“硬汤碗”。

  外婆家虽然也不宽裕,但母亲总会想方设法,轮流带上我和弟弟去外婆家解馋。那时,跟着母亲去外婆家串亲,有汤碗吃,是那个缺穿少吃的年代最奢望,最开心的事情。

  每次上外婆家,别提多开心了,五里远的山路一点也不觉得累,一路上蹦蹦跳跳,心里老想着外婆煎的“棉花蛋”,五花腊肉,像猫抓似的。老远望到外婆的院门,就开始扯开嗓门喊:“阿婆,阿婆,我来了!”外婆耳尖,早站在门口招手,“乖崽,来了好,来了好!”一手一个,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眉开眼笑。

  我和弟弟一来,外婆就忙乎开了。先是手脚麻利地拿凳子,紧接着一碗上不见水,下不见底的“菊花麻子”茶就端到了我们面前。接着,外婆一边同母亲聊个不停,一边撸起袖子,风风火火,开始切肉浸粉,准备给我们煮汤碗。外婆小心翼翼,从厨柜里拿出鸡蛋,一个、二个、三个、四个……我暗暗算着数,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外婆把鸡蛋打入大花边碗,尖起耳朵听外婆用筷子飞快地揽划蛋花,混合着柴灶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正在演奏的贝多芬交响乐,美妙极了。等到锅底的油烧到八成热,外婆将划好的蛋花倒入锅中,只听呼啦一声,鸡蛋花隆起像棉花一样,蓬松金黄。外婆将鸡蛋铲起放入大花边碗中,又往锅里放进一段一段的红辣椒,用底油把辣椒炸熟,倒入开水,待开水翻滚几圈,将浸好的“镜粉”、腊肉、鸡蛋按序放进锅内,加入生姜、大蒜、盐、酱油等佐料。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腊肉汤碗就端上了桌。不用外婆招呼,我搬过一把凳子,先用筷子夹起一块足有一两重的腊肉,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咽进肚子,吃得额头冒汗,满嘴流油。片刻工夫,风卷残云,一碗腊肉汤碗连渣带汤吃个精光。外婆慈爱地看着我们,笑眯眯地说:“乖崽,慢一点吃,莫噎着了,锅里还有。”“阿婆,吃饱了”“阿婆,我也吃饱了”,我和弟弟一个个揉着滚圆的小肚皮,飞似的跑去找阿婆家大屋子表哥们,不是玩躲闪,就是玩捉地主。

  有时,母亲会带着我在外婆家连住几天,那就有机会到伯外婆、舅婆等亲戚家吃汤碗。去之前,母亲会小声叮嘱我说,“星呀(我的小名),到亲戚家吃汤碗是要讲规矩的!不能像在阿婆家一样。”又唠唠叨叨地说,“汤碗里的三块肉,要等主家相劝才能吃第二块,不可以吃光,荷包蛋也要留一个……”“记住了!”我点头称是,心里早想着那香喷喷的汤碗了。

  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去伯阿婆家吃汤碗。望着碗里香喷喷的腊肉、鸡蛋,我早把母亲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没等伯阿婆扶筷子劝,就全下到肚子里去了。母亲不声不响,趁伯阿婆不注意,将她碗里的鸡蛋划了一个给我,腊肉也夹过来一块,又倒了半碗粉到我碗里。母亲一直看着我吃,我注意到她几乎没怎么动筷。

  1976年冬,表叔、舅舅们计划着要接多年没回娘家的姑母回奕山老屋过春节。听到可以跟着祖母去舅公家、阿婆家过年,我和弟弟兴奋得手舞足蹈,算着过年的日子,迫不及待等着这一天。

  小年过后的一天,母亲叫我们去叫乌沙坵卫生院上班的友新舅舅来家吃午饭。“晓得啦!”八岁的二弟话没听完,撒腿就跑,等到中午都没见他和三弟,也没见舅舅来。母亲只好再叫我去叫,舅舅说没有看见弟弟,直到傍晚仍不见他们的踪影,邻居家的小立、小员也找不见了。这下,大家慌了神,四处找寻,直到傍晚,终于看到二弟背着四岁的小员,四个人一摇三晃回来了。原来他们顺着山路,一直走到五里外的外婆家,说是“派他来叫舅舅接嫲嫲来过年”,结果闹出个大笑话,母亲不愠不火,风趣地说“你几个是逮个机会,去阿婆家吃汤碗吧”。

  这次,我们全家都随祖母、母亲在奕山老屋过年,年前年后待了足足十来天。那年我十岁,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唯一的一次随祖母在奕山老屋过年,也是在(老)外婆家住得时间最久的一次。在外婆家的日子里,天天跟着一班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不是玩躲迷藏、捉强盗,就是下河捉鱼、捞虾。跟着祖母、母亲吃过东家吃西家,轮流到舅婆、阿婆、舅母、表婶家吃“汤碗”,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

  在奕山老屋一起过年的,舅婆家有个小客人,是表叔的小舅子阿华。阿华跟我差不多年纪,大脑瓜子,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印象最深的是我跟阿华打赌、讲故事、对对子,输赢“汤碗”里的荷包蛋。阿华会的故事、对子多,“出水蛙儿穿绿裤,落汤虾公着红袍”“蜘蛛有网难落雀,蚯蚓无鳞欲成龙”赢了我好几个荷包蛋。离开外婆、舅婆家时,与他约好下次再比赌“汤碗”,但打那以后,一直都没有见到过阿华。

  20世纪八十年代后,舅舅家逐渐富裕起来。外婆煮的汤碗也愈来愈丰盛,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烫粉皮,有了豆腐油、土鸡腿、土鸭腿、猪肝猪心,花样繁多,但外婆拿手的“棉花蛋”一直没少没变,成了汤碗中“常驻佳肴”。

  直到20世纪九十年代,我还带同学、朋友到外婆家吃过汤碗,他们赞不绝口说:“你外婆的汤碗,比街上餐馆的好吃多了”。

  2004年7月,外婆因病辞世。从此,我再也吃不到外婆煎烫的“棉花蛋”,亲手煮的腊肉汤碗。久而久之,“外婆的老汤碗”成了一种乡愁,淡淡的,慢慢地渗进了我的味觉记忆,融入了血脉深处。

(朱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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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魏菲

责编:刘芸

审核:杨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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