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岛大孤山

□ 景玉川

　　现代交通工具出现之前，近江河湖海的地方，人们出行多走水路。漫漫旅途中，能诗善文者，往往将沿途山水入诗入文入画。长江上诗文最多的地方应为三峡滟滪堆，鄱阳湖则首推大孤山岛。

　　滟滪堆以危险惊世。它是江中一巨石，位于长江三峡的瞿塘峡峡口，冬天露出水面二十余丈，夏季大水则隐入水中，秋季水退又显现，江流在此形成凶险恶水，给航运带来极大的威胁。《李翁峡江凿滩歌》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为航运安全，1959年冬有关部门将其炸去，残石存放在三峡博物馆中，供人们参观。

　　大孤山是鄱阳湖上一座岛，与滟滪堆的险恶相反，它不危及航行安全，却是碧波浩渺的湖上一道风景。大孤山在鄱阳湖北部，远望像一艘抛锚中流的大轮。此岛前低后高，形状似鞋，故此岛又名鞋山。一般的史书与地理著作，则称之为大孤山，与彭泽县长江中的小孤山遥相对，如同姊妹山。大孤山长约500米，宽约200米，周长千余米，最高处高出水面90米。岛三面绝壁，唯西北一角可以泊船。若登临纵目，眼前水阔天高，湖波苍茫，西望庐山群峰叠翠，东眺石钟山玲珑小巧，岛上绿树葱茏，岛外烟波帆影。

　　火车、汽车、飞机等现代交通工具出现后，乘船出行的人少了，长江鄱阳湖上招揽诗文最多的这两处地方便被冷落。滟滪堆被炸后，长江两岸的中青年一代，已不知滟滪堆在何处，更不要说古人吟咏它的诗词了。大孤山虽依然屹立在鄱阳湖上，但知道它的人已经不多，当然也不了解岛上沉淀的厚重的历史与文化。

　　据专家考证：长江是在秦、汉之际，几条大支流“东合于大江”汇聚成今天的长江。《尚书·禹贡》载：战国时的长江两岸，为一片广阔的湿地与沼泽，《禹贡》称之为“彭盠泽”。长江形成后，江南彭盠泽因有赣、修、抚等大河河水补充，渐渐拓展成湖，到三国时湖水扩至今星子城北宫亭庙附近，史称“宫亭湖”。大孤山作为湖上的岛屿与宫亭湖同龄，所以宫亭湖年轻，岛也年轻。《庐山历代诗词全集》中选有南朝时期（420~589年）朱超、惠标、高丽定法师三位诗人的同名诗作《咏孤石》，写的就是大孤山，只是被选注者误说成落星岛。

　　与朱超等南朝诗人同时代的北魏郦道元（466~527年），在他的名著《水经注·释地》中也谈到大孤山。他说：

　　“庐山之南……湖中有落星石……又有孤石，介立大湖中，周回一里，竦立百丈，矗然高峻，特为瑰异。”

　　这座灰岩构成的岛屿虽然年轻，可有关它的传说却很悠远。相传大禹治水时，就曾登岛勒石记功，可惜石刻已经无觅。岛上存留的著名石刻，还有北宋书法家米芾的“眠云”与清末兵部尚书彭玉麟的 “凌波第一、锦袜无双”。

　　岛上历代有不少寺观亭台建筑，最早记载的是唐末皮日休题诗的圣姑庙。后有宋代大孤山庙，建于南宋隆兴年间（1163~1164年），明洪武、清嘉庆、咸丰、同治年间都曾修葺或重建。另外岛上还曾有大仙女庙、天后宫、梳妆台、吕祖祠、大孤塔等建筑。

　　有关大孤山众多的传说中，最有名的要数东晋干宝《搜神记》所述的故事。故事称：有一天，一位商人乘船经过大孤山，遇见两位年轻的姑娘，问他是不是去都市？去的话请给她们买两双鞋。商人见两位美女神态非凡，以为是仙女，连忙答应。到城里后立即先买鞋，办完事返回时停舟大孤山，将买的鞋放在竹制的笥(方形竹器)中，虔诚地捧送至山顶庙里神像前。由于紧张，商人放下笥，忘了笥中还有自己的东西，就匆匆下岛登舟，吩咐船家开船。船刚行不远，忽听得泼剌剌一阵水响，只见一条大鱼从水中跃起，飞进船舱，他将鱼剖开一看，原来鱼腹中有他忘在笥中的书与刀……

　　大孤山之所以又名鞋山，除了形状似鞋外，也许还与这则动人的故事有关。

　　皮日休《圣姑庙》诗题附言所述故事也令人动容：（圣姑庙）“在大孤山，晋王彪二女，相次而殁，有灵，因而庙焉”。

　　地质学家李四光先生则告诉我们：鞋山是第四纪冰川的产物，当年冰川大军向彭盠泽进军时，这块屹立在湿地沼泽中的巨石，挡住了冰川的去路。冰川无奈，只好从它的左右两侧擦过，经过千百年的磨削，巨石成了今天这前窄后宽、形状如鞋的模样。地质学上将这种特殊的冰川地貌，称作“鼻山尾”。李四光先生半个多世纪以前乘舟登岛，进行实地考察，得出鞋山形成的结论。

　　除了独特的风光与众多的古迹外，鞋山还栖息着一种鸟——苍鹭。苍鹭个体高大，双翼伸展可达一米多。鹭鸟终年在鄱阳湖上空与回旋南北的气流搏击，善于飞翔。传说往来船上的旅人、水手如果向它们投抛食物，无论高低远近，都能准确截获，史书称之为“乞食鸟”。这一奇迹，大大地增添了大孤山神秘色彩。

　　据说，唐代徐敬业曾上大孤山出家为僧：唐嗣圣元年（684年），武则天废中宗自己称帝，扬州司马徐敬业愤而起兵讨伐武则天。“初唐四杰”之一的大诗人骆宾王也参与起事，并撰写了檄文《讨武曌檄》，这篇檄文不仅辉映文坛，也震惊了当时的女皇武则天。可惜徐敬业讨伐失败，兵败后徐削发为僧，上了大孤山。骆宾王也落发出家，圆寂于灵隐寺。这么多历史人物钟情大孤山，给它增添了风采。

　　大孤山屹立于鄱阳湖中，南来北往的名流显宦、迁客骚人为它吟诗填词、诵赋作画，使鞋山岛上的竹树花草、烟云屋宇，也散发着文化的芬芳。

　　这些名作中，赋有唐代李德裕（787~849年）的《大孤山赋》；游记有陆游的《过小孤山大孤山》、清末张际亮（1799～1843年）的《游大孤山记》；画有唐代李思训的《长江绝岛图》。至于诗词就更难计数了。

　　李德裕是唐代著名政治家，837年他赴任淮南，途经鄱阳湖，正旭日东升，大湖苍莽，大孤山巍然屹立，任波吞浪击，砥柱中流。联想到朝廷党争不断，仕途坎坷，他感慨挥毫，写下一篇仅278字（包括序）的短赋。他称大孤山“孤山乱流，非可俦匹”，表白自己在政治斗争中，也要像大孤山一样坚韧。李德裕后又贬谪海南，并死于任所。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第一次到海南三亚，见海边巨石上 “天涯海角”石刻，不禁有几分凄然。我想起了李德裕，想起了那篇被称为“唐代山水赋中难得的佳作”《大孤山赋》。

　　至于诗词，名家之作有唐末陆龟蒙和皮日休的同诗题《圣姑庙》；北宋黄庶、黄庭坚父子的《大孤山》与《泊大孤山作》；晁补之的《大孤山祠》；明代解缙的《鞋山》；王阳明的《过鞋山戏题》；清末李鸿章的《鞋山阻风》……

　　画家也青睐此山。唐代著名山水画家李思训（651~716年）将大孤山与长江中的小孤山，一并画入他的《长江绝岛图》。这幅画于今虽已不传，但苏东坡为此画写的《题诗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却留了下来。全诗诙谐幽默，意趣盎然：

　　“山苍苍，水茫茫，

　　大孤小孤江中央。

　　崖崩路绝猿鸟去，

　　惟有乔木参天长。

　　客从何处来?

　　棹歌中流声抑扬。

　　沙平风软望不到，

　　孤山久与船低昂。

　　峨峨两烟鬟，

　　晓镜开新妆。

　　舟中贾客莫漫狂，

　　小姑年前嫁彭郎”。

　　陆游途经鄱阳湖，曾感慨湖面之阔与大孤山岛之奇，他写道：

　　“泛彭蠡口，四望无际，乃知太白‘开帆入天镜’之句为妙。始见庐山及大孤……大孤则四际渺弥皆大江，望之如浮水面，亦一奇也”。

　　大孤山横扼鄱阳湖口，峙立于苍茫水天间，遇风浪则“水连天作岸，风激浪成山”，舟船无法泊近，一般人更难登临。清雍正元年（1723年），清廷在星子、九江两县交界的半岛上设立税关。地点与大孤山近在咫尺，所以关称孤塘关。乾隆四年（1739年），著名制瓷家唐英（1682年~1756年）任九江钞关关督，并兼理景德镇陶务，一直到1756年他病逝，前后17年。唐英是著名瓷家，长期任景德镇督陶官，他于戏剧、文学、绘画、书法诸方面造诣也很深。孤塘关属九江钞关分关，是唐英常来的地方，税关衙署与大孤山相望，因而他为大孤山写过不少诗。其《丙寅（1746年）深秋巡视孤塘关山行口占》组诗中两首云：

　　“九分天水一孤山，人在孤山天水间。

　　才觉太空身世小，忙忙垂老不知闲。”

　　“湖上孤山山上塔，摩云捧日荡寒烟。

　　谁将只履横波渡，题破空濛镜里天。”

　　孤塘税关建立后，昔日荒凉的湖畔变成了繁茂市镇与优良的港湾。

　　“大孤山对小孤山，白浪如山客棹还”。大孤山从此不再寂寞。许多船只阻风时便来此避风，所以诗词中多有类似《舟过鞋山数里忽南风大作回泊孤塘关》的诗题。连李鸿章这样的朝廷大员，遇大风也只能无奈泊船孤（姑）塘，写下《鞋山阻风》：

　　“老去知无作赋才，马当那得好风来。宦情久与那鸥狎，归梦潜随社燕回。远树黏天云一色，狂涛卷地雪千堆。茫茫彼岸登何日，愿借山灵觅路开”。

　　除了诗词绘画，大孤山一带湖面还曾是鼓角争鸣的战场：东晋南朝刘裕大战卢循；梁大将王僧辩破侯景；朱元璋与陈友谅鏖战；王阳明平定朱宸濠；曾国藩与太平天国军之战……都在鄱阳湖上。

　　有文为了吸引游客，说曾国藩与太平天国军兵败后欲在此投水自杀。湘军与太平军在江、湖上大战是真，曾国藩兵败投水也不假，但他自杀不是在鄱阳湖，而是在长江。

　　1855年初，太平军与湘军在鄱阳湖口对峙，太平军于湖口江面设置木簰（排），四周环以木城，两岸太平军守军互为犄角，严密封锁湖口。元月，湘军毁太平军木簰。太平军则载石沉船，堵塞航道，仅靠西岸留一出口。湘军水师乘机以小舟百余冲入湖内，太平军立即阻断出口，将湘军水师分割：小船陷湖内，大船则阻于长江之中。太平军以小船围攻长江上的湘军大船，施以火攻，焚大船数十只，湘军余部败退九江。曾国藩投水自尽，被左右救起……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第一次到邻近大孤山的姑塘海关，海关已成废墟，由于湘军与太平军曾在这片水域鏖战，岸边仍存太平军将士的垒垒墓冢，墓碑仅为上刻姓氏的一块红砖……

　　按照行政区划规则，岛屿的归属一般以江河主航道为界，大孤山位于鄱阳湖主航道西侧，应属九江县（旧称德化县）管辖。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九江府· 德化县》云：“大孤山在府东南四十里彭蠡湖中，与南康府分界……山形似鞋，一名鞋山。”同治十一年（1872年）成书的《德化县志》，记载大孤山历代也都属九江县管辖，湖口县旧史志则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行政区域变更时，将大孤山划归了湖口县。

　　以往我几次从此岛旁经过，从未上岛。今年秋，我与友人第一次登上大孤山。岛上庙宇亭台，高塔巍然，“彭蠡波涛，鞋山烟树”，古人诗词描绘的风光顿时呈现眼前。可惜因交通不便，岛上游人寂寥，世人冷落了不该冷落的大孤山。

　　“岛屿苍茫外，帆樯出没间”。大孤山是一部厚重的书。九江学院陈晓松、刘娟、刘燕三位学者编撰的《大孤山志》，也许会给人们更多有关鄱阳湖及其岛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