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空心的树
■ 南山松
小时候母亲在感慨人生短暂时,常会说:山中能找千年树,世上几多百岁人?那时我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是人生,对母亲的感慨自然无法产生共鸣。老屋前后祖上栽的果树、棕榈,母亲带着兄长栽的杉树、松树依然苍劲旺盛,仿佛是一个个正值年华富足的力士,可是母亲和兄长早已西行天国,杳无踪迹了。
那年的春节很特殊,大家都只能居家隔离。从县城回到山村老屋过年的嫂嫂一家,因突然的限行,几十天都只好蜗居在老屋,靠着打工养家糊口的侄儿们,干一天才有一天的收入,突然几十天陷在山村,且百业停摆,生活一下窘迫起来。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解封,寒潮未尽的早春笼罩着迷茫的山村,从未种过田地的两兄弟,也打算向土地寻找口粮,把荒废了近二十年的土地整出来了。地上的东茅、野竹子都是高过人头,他们一一用割草机割掉。为了显摆劳动成果,他们发了小视频,说把那棵需要合抱的百年老梨树也砍了。看他们开开心心的样子,我却勃然大怒,伤感无限。那棵树有母亲当年带着我和兄长摘梨子的身影,看着树就看到母亲青春美丽的倩影,看到兄长勃勃生机的少年形象。他们竟然说梨树老了,树里空心了,没用了。他们砍掉了我一切附丽着童真和亲情的美好记忆之树。
那棵梨树已经好几年不结果了,空心也很多年了,可是他还是活得郁郁葱葱。如果不砍他,也许他还可以活上一百年,或者一千年。解封没多久,已是清明时节,我赶紧开车长途跋涉回山村做清明。站在母亲的坟前插花,敬香,跪拜,心里默念着呼唤着母亲,多想她还活着该多好。可是母亲不是那棵梨树。
记得去年清明时节,挂完山很想下到离母亲坟墓不到二百米的玉成兄的屋子去坐坐,去看看他,听说他生病了。可侄儿说他不在家,到上海治病去了,只好作罢。他比兄长大六七岁吧,但是他们一直是好朋友,记得兄长那年得肝癌,治病费用困难,玉成兄一直在村上想帮兄长弄个低保,费尽口舌,和有的村干部进行不懈的游说,因28岁的侄儿在没有取得准生证的情况下生了第一胎,农村28岁是老龄青年了,却被村上妇女主任当作违反计划生育的典型,上蹿下跳坚决不允许救助,结果兄长的低保硬是未办成。
在村里做书记很多年,看着好朋友生命垂危无钱医治,希望能享受到政府的低保关照,却因有人作梗没办成,加之没多久兄长过世了,玉成兄觉得不能履行正义,愧对老友而愤然辞职了。年轻时,他在村里是个人物,有力气,有脾气,而且读了高中,在村里是个文化人。想不到,那么强健的身体,六十多岁的时候竟然会得白血病。今年回村里,站在母亲的坟前看着他的屋子,思绪万千,他在去年清明之后不久也离开人世了。被蛀虫蛀空心了的树还能顽强活着,可是人却在疾病面前不堪一击。
做完清明就到县城去看望独居在公寓里的老姑妈。谁能想得到,之前还很利索的人,就两年不见,她听到我的喊声,竟从座椅上半天都颤巍巍爬不起来。见着我高兴得眼睛嘴巴都满是笑意,但分明脸上又满是悲戚的神色。她要去泡茶给我喝,我阻止不住,看她端着开水瓶不断抖动的手,我赶紧上前抢下。这时发现她的手指都完全变得僵直了,她告诉我连切菜都切不了。我想象不出她一个人怎样煮饭,怎样炒菜,怎样洗碗,怎样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姑妈已是被生活蛀空的一棵老树了。
临走时,她颤颤巍巍要送我到门口,甚是不舍。我戴着口罩蒙住了自己的脸,以眼镜片遮挡住自己潸然而下的泪水。但是姑妈还是发现了,她凄楚地对我说:“我现在连眼泪都没有了,完全老了,想哭都哭不出来了。”幽幽的平静的话语,听得一春花草顿时凋零殆尽。人要是像树一样坚强该多好。老家的屋后,爷爷当年在姑妈未出生时栽的棕榈树都还在,可是姑妈而今都比树要苍老衰败得多。
人的悲哀,莫过于老境的凄惨。可是,几多人能逃离这种无奈?前年的暮春,我某个微信社交群里突然哀声一片,说是一对老夫妻同时过世了。戏里的真挚情侣常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就像戏剧一样同一天去世,也许是一种美好归宿和解脱吧,但仍觉得不解。后有熟悉内情的人告诉我,他们是一对高级知识分子,男的为高工,女的为高级教师。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子,非常优秀,在清华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很有出息,因从事特殊保密工作,不便回家看父母,平时老两口会上北京去看儿子。但是,前年两口子都检查出癌症,疾病的折磨,老无所依,老人写一张纸条贴在门外,叫过往的邻居帮他们报警处理后事,然后两人用一根绳子在阳台上上吊了。虽然从未见过这对老夫妻,但却无数次会出现他们老境无助,饱受疾病折磨却毫无人生安慰的凄苦形象。望着天空飘洒不断的细雨,只能长长吐出一声叹息。
子女多也老而无依,一个子女更是靠不着。子女有出息,父母风光一阵子,却似乎老后更凄凉。年前有媒体报道北京一独居老大爷,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后挣扎着起来到医院看病,摇摇晃晃的步履让陌生小伙顿生恻隐之心,帮他奔前跑后,医生询问他的家人,他说三个女儿都移民澳大利亚了。他人风光的背后,实则是一片狼藉的生活。微信群里有个80后的小伙在说,他不结婚也不要小孩,只想快快乐乐过,如果遇到彼此喜欢的人,就在一起玩,不喜欢了就彼此解散,谁也不需要负担谁,谁也不存在欠谁的。乍听我一愣一愣的,细想其实也觉得能接受。而今生养孩子,还能像先前养儿防老那样吗?
网上遇到一个叫依桐的法师,我得了点小稿费就给她发了个小红包。她问我有何欲求,我说:只是请您帮我在佛前点一支香就足矣。我知道小小的钱怎能向佛祈求保佑所有老而无依的生命健康有尊严地老去呢?老舅父年近九十,肺癌十多年,每天痛苦不堪,他的四个子女都在外地,先前是舅母照顾,随着舅母年事日高,四兄妹约定每家轮流回到大蒙山乡下照顾一个月,上班的请假回来陪着父母,这样温馨的画面,在偌大的礼仪之邦、文明古国也是为数不多的。更多的是,独居的老人什么时候死了也无人知晓,被发现时往往是几天之后的事。据说当年的张国焘就是凄凉地死在加拿大的医院里;美丽多情、妙笔生花的旷世才女张爱玲也是孤寂地终老在美国的公寓,无人知道去世的时间。
人不能像树一样挺立在风霜严寒之中,因为思想而常常让我百感交集。老境的凄云正翻滚而来,吞噬着大多数正在老去的生命。人呀,真该趁身体正健康的时候好好享受不多的日子。
那棵空心了的梨树如果不砍,也许会一直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而人,不论你年轻时多英雄,大多逃不过老境凄凉的劫数,特别是那些黄土已掩盖到脖子上的老者,更要趁着身体还结棍,用美好的心态过好当下,给自己留点积蓄,和合得来的亲友抱团养老,或许能破解点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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