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

恰恰个性，更见风采

——也说谢小灵的《原野记忆书》

■ 邱益莲

就像一日三餐，几乎习惯了没有太大波澜翻新的那几样菜，顺着时节而已。读小说也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了，情节、人物、环境，相互衍生，共同托举，只是为了百转千回后欲说还休故意遮遮掩掩告诉读者某种特定背景下的社会状况和人性底色。作者用荒诞也好，用虚幻也好，抑或写实，也像每日的菜肴一般习惯了。读谢小灵的《原野记忆书》（花城出版社2024年1月），却有一种古古怪怪的感觉，不能简单用好或坏来概括，但个性却非常醒目。

《白鹿原》《原野》这些小说的作家，他们都在作品中早已关注原上的故事，大约原野是讲故事的土壤，人物生息的物质所在，有人的地方自然是个大江湖。谢小灵的原野记忆里，每个故事本来不算复杂，但是人事却纠缠不休，真有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气势。

开篇《汕头，汕头》，写外婆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嫁给山村人当老婆。因父亲曾在新加坡做大生意，她的嫁妆丰盛得亮瞎了山村人的眼，她的教养贤惠又是远近闻名让人艳羡。丈夫外出做药材生意，她安然恬淡守着家里的生活，做一个贤妻良母。当丈夫的两个侄儿来告诉她，丈夫在外有人了。气急败坏的她硬是抛下三个幼小的儿女，长途跋涉奔到汕头。一路上，她想象了对抗情敌的一千种方法。见面后，一场三人混战，外婆赢得了胜利。在她打道回府时，偏偏下车后被警察抓进了监狱，说她是包庇共产党。一头雾水后，外婆才知道丈夫已被捕，罪名是给共产党游击队送信。一个本来很幸福的女人，却因为两个侄儿的告密让她怀疑了爱情；又因为两个侄儿的告密，令她失去了丈夫。曾经那么简单而幸福的爱情，因为纠结着一些人事，人生都翻了个底。一个大家闺秀从丰衣足食养尊处优，一夜之间被生活逼得脱胎换骨走向惨淡平凡的生活。而这些人事的纠结，有点莫名其妙，有点神秘莫测。读完整篇小说，那个胖女人是如何和外公在一起的，她到底什么身份，我还是一头雾水，但不影响读者对这篇小说的整体把握：外婆，就是潮汕勇敢倔强女性的化身。

人事纠结的神秘甚至离谱荒诞，是贯穿在整个集子的每篇小说中的。那个从小目睹家人被孙恶霸凌辱。父母不得已迁到外乡避祸的吉利，一心发奋苦读只为考大学逃离乡村。毕业后，他终于在一所学校工作脱离了苦海。本来教书的日子也风平浪静，偏偏学校来了一位大美女苏拉，和吉利同时分到该校的其他男生都对苏拉轮番追逐。吉利有自知之明，自己遗传了父母的贫穷，兼之身材五短，追香逐荤的事自然和他没关系。他一心写作想另辟人生蹊径。哪知一次，苏拉在游泳比赛时走光，被不轨者抢拍。吉利见义勇为，夺过拍不雅照的相机，将它丢入水中，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老戏。从此，苏拉倾慕他的人品，两人顺理成章拍拖。在要走入婚姻殿堂时，苏拉精心准备把自己交给吉利，这时却出现了意外。那天，吉利乘坐前往苏拉住处的公交上，被一群女人包围。在与众多女人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中，吉利稀里糊涂地没能把持住自己。等到见了苏拉，梦寐以求的交融就再没了硬气，如同上了魔咒一般。没多久，苏拉怀孕了，生下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婚姻自然散了。吉利辞职走了。若干年后，吉利才知道，当时苏拉没能与吉利擦出火花，便与出门偶遇的外籍学生炼出一个蓝眼金发晶体。这种人事的纠结，实在是稀奇，但又毫无违和感。

像这种看似顺理成章的好事，却因人事的荒诞纠结而变得一塌糊涂的，似乎在每一个主角身上上演。《乡村医生》中那个为民排忧解疾的刁医生，却无端被村妇们妒忌憎恨，并开心于她遭遇强暴的事情。也许没有纠结与荒诞，就没有故事的生成和人物命运的演进。

除了荒诞的人事纠结，《原野记忆书》看似漫不经心侃大山讲故事，其实作者是借纷繁的人事来揭示特定文化元素下人性的自私甚至丑恶。

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中国社会是个乡土社会，在乡土格局中，人与人的关系，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水波纹推开的关系。多数人见不得别人的苦难，天然有对弱者的同情，但是这些普通人却又天生看不得熟人的好，你要木秀于林，大家会齐心协力化作妖风把你折作三五段。《原野记忆书》里的人物的大自我中心尤其显著，为了得到赏金，亲侄儿可以出卖叔父；为了捍卫婚姻，奶奶和村里的女人会联手对付不仅人畜无害，对大家有健康守护之恩的刁医生。仅仅因为这个女医生优点多，经常受到丈夫们夸赞。当奶奶偷听到刁医生遭遇强暴赤裸在岸边草丛里的事后，她像中大奖般兴奋地告诉了全村妇女。幸灾乐祸的恶毒，在全村妇女们的欢乐中，赤裸裸地公然表现出来。

人性的丑陋，不仅仅是农村乡民的专利，就是在知识分子身上，也随时会沧海横流。在《生活还没给你惩罚吗》篇中，四条汉子和吉利一起分到学校。当他们明争暗斗对苏拉展开攻势时，局外人吉利成了他们的知心好友、倾诉对象。但当形势突转，苏拉竟然和吉利走到一起时，四人很快就成了同盟军，对吉利怀揣着种种恶意。

书中的高正是前上市公司高管，是一名秃顶的退休老人。他的财富、经历、见识，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在酒店，他的女友小微提出要换一间有隐私保护的厕所，而不是使用毫无遮拦的房间时，他竟然对女友极尽挖苦讽刺，而且强硬得寸步不让。平日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此时完全展现出暴君本色的内里，赤裸裸的以自我为中心，一点起码的人文关怀都没有。

不得不说，谢小灵在挖掘人性的底子和乡土社会的本色方面，是相当到位的，而且把人性的本来面目形象地展示在读者眼前，让人觉得书中的人物都站起来了，就行走在你我的周围。

《原野记忆书》中，每篇文章结尾的情节安排也是很有个性的。剩女小微差点将自己交出去的时候，偏偏肚子咕噜咕噜，肠子翻动。她蹲在马桶上，却猛然发现厕所在酒店房间是毫无遮拦的，她就完全暴露在那个男人面前。于是，就有换房间的纠缠，一方要换，一方坚决不从。生米差点煮成饭的时候，作者让情节猛然一抖，花了大力气的婚事也就在小说完结的时候有了告吹的结果。

傻愚其实是个聪明能干的男人，他心地善良，略施小计就买到了漂亮女子阿春，本来一家人过得很幸福，偏偏阿春的青梅竹马阿明找上门来了。老姑妈如果不把录音机给会算数的傻愚，也许生活不会节外生枝。作者偏偏安排傻愚要将录音机藏在床角，而阿明和阿春云雨翻滚时不巧脚触到了录音机。傻愚是听录音机时获悉了阿春的奸情，为了保护阿春的名声，他决定将录音机丢到水里。可是，极度痛苦的傻愚却带着录音机一起沉入水中。阿明在家里成婚了，再也不会来找阿春。傻愚这个没有犯错的人，却把自己丢到水里了。更奇葩的是，生阿明的孩子的阿春，在哭傻愚时，竟然喊“我什么也没有做”。还有那个乡村医生，文章结尾来一个刁医生孙女的补叙，说刁医生被强暴的事是演的苦肉计，只为消除村妇们对她的敌意。这些情节的突转，实在是作者奇思妙想古怪精灵的个性再现。

也许是写诗后再转为写小说的缘故，谢小灵的语言也是古怪精灵个性凸凹的，她似乎就不能好好说普通人话，非得说出惊人语。写外婆知悉丈夫背叛了自己，痛苦不堪时，“她发髻上的乌黑的珠子，连同双眼加起来共四只眼睛彻夜睁着，在发亮，好比躁动闪烁不安的星星”，这种奇思妙语，就像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的天真荒诞的语言。写外婆的愤怒和委屈，“像花朵，在春天的原野里哗哗哗地冒出来”，有形有声，把无以遏止的情绪源源不断从心里爆发的情状，精妙地描摹出来。小微和高正争论后，因对方不让步而上火，作者写“小微的脸一下垮下来了，一团火被切开了。心里的火苗像被切开一样，散落在小微心头各处”。谁见过火被切开的？不过是形象写出内心火星四溅的场面而已。谢小灵的语言就是这样空灵活脱，有点荒诞不经。奶奶因为爷爷过分尊重刁医生而醋意横生心结难解，和爷爷整天吵吵嚷嚷，挖苦爷爷吃饭像猪吃食。爷爷则讥讽奶奶喝水的声音，比猪的声音轻很多。就连吵架，都是挖空心思得不落俗套，又很接地气。

诗人的思维总是跳跃的，而跳跃的思维自然得配上新奇灵动有张力的语言，才足以显示谢小灵小说的个性。正是因为她的语言的个性，让人觉得这本小说和散文关系紧密，它不是传统意义的小说，可以归为散文化的小说，或者叫诗化小说。

《原野记忆书》中，人事的纠结，情节的离奇，主题的深刻，语言的新奇，无不显示作者独特的个性。也许是恰恰个性，才更见风采。

编辑：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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