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电视

□ 于爱民

家乡通上电是在一九八八年的秋天，当年就有人弄来了彩色电视。之前的夜晚用煤油灯照明，一家人围在昏暗的油灯下将就着粗糙的饭食，吃完了饭，小孩被催去睡觉，没电摸黑的日子，毫无生趣。

没有电是落后的，人们走不远，见不广。我孩童时期到过的最远最繁华的地方就是七八里之外的镇上。我记得镇上只有零星的几家国营单位，它们是合作社、粮站、粮油所、医院等。合作社是镇上唯一的杂货商店，公立医院也是一排陈旧的瓦房。早年镇上没有电，大人似乎也没向小孩说起过电的更多用处，不会有人向小孩谈起时髦的电器。电风扇、电冰箱、电视机，这些闻所未闻，离我们遥远又陌生。

第一次见到电线和大灯泡还是在狮山镇上，村里通电的前两年，镇上先通了电。一次我生病，肚子胀得鼓鼓的，疼得没办法，住进了镇上的医院，一住就是十多天。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头一回在病房瞅见了玻璃大灯泡，对那个现在已经淘汰的拉线开关特别好奇，久久盯着它，我看着大人捏着线头一拉一扯，指挥着灯一亮一灭。这种奇怪的操作呈现在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面前，自然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不久村里也要通电了，神奇的电要来了，一贯沉寂的村子突然来一件大喜事，小孩子也是极其激动的。我和几个小朋友跟在施工队身后，坐在深秋干燥的地埂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伙身强力壮的男人在地里架起电线杆，脚下的一块萝卜地被践踏得稀稀拉拉。大人们干劲十足，没有吊机，粗壮笨重的水泥电杆，依靠长木架起的三脚架，用原始的方法就架起来了。

通电的那个晚上，家家亮起了灯泡，群情激动地彻夜不眠，村里请来了露天电影以示庆贺，十里八乡的村民冒着夜色纷纷赶来。

不得不说生在用电的时代是幸运而幸福的，古人很难想象有电的世界是何等的精彩。

像我这种年龄段的人，是生在改革开放刚启动的年代，也是刚刚开启农村用电的时代。这群人如果回忆起童年和少年，寻找几件快乐或激动的事，记忆犹新的恐怕不多。你一定能想起结伴打着一盏电筒赶夜路去隔壁村看露天电影的事，回来的山路上不敢走在后面，都拼命往前挤，似乎有鬼跟在后面。还能想起跑到邻居家里，一屋子的人守着一台电视，这样的欢乐场景轻易就能浮出你的记忆。

看电视是小时候最大的快乐之一。

村里有一个我称他为细爷爷的名医，远近闻名，找他的乡民络绎不绝，他家资颇丰。通电不久他托关系买来了一台日本进口彩电，据说全乡就三台，另两台为国营单位所有，同批买来的。可以肯定的是，都昌县地界上偏僻的农村一九八八年能看上彩电，是稀有而幸运的。

细爷爷带给我们幸运，他不独享他的电视，贡献给全村观看，那台电视像是光芒四射的珍宝，吸引着孩子饥饿渴求的眼光，大人同样对它充满着热爱。独享电视是对一群孩子极大的残忍和打击。当时的情况是我们像一群求食的鸭子，嘎嘎嘎趋步向着主人，主人只得开门撒出一把粮食。村里的孩子想看《西游记》想到了疯狂的程度，谁也难以忍心把一群孩子关在门外视而不见。

每到夜晚人们陆陆续续涌到细爷爷家里，一百来户的村子，挤得水泄不通，来晚了只能站在进大门的石头门槛上，伸着长长的脖子。

为了解决拥挤不堪的局面，天气晴好的日子，电视机就搬到外面。细爷爷做了一个三条脚的木架子，高高的木架子放在屋外的道场边上，像一个眺望台，电视机放在高台上。每当夜幕降临，孩子们最先来到这里翘首以盼。

天暗下来了，晒谷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电视的场景都如同看露天电影一样气势非凡。嬉闹的场面突然安静了，全体噤声是因为熟悉激动的旋律开始了，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了，谁也没有心思再说话，眼睛齐刷刷盯着一小块彩色屏幕。精彩的地方大家看得兴味盎然，你不合时宜地唧唧呱呱立马会遭到旁人的指责和谩骂。大人骂起小孩不留情面，毫不客气：吵就滚回家去！愤怒的人们会用这样的咒骂表示影响他观看的极大不满。

如果你早年看过稀有的露天电影，这样的人潮人海的场景，以及带给孩子的快乐你是能想象的。作家余华、苏童，写过看露天电影的事，露天电影是一代人绕不过去的特殊记忆。在余华的一篇小说中描述了一个村支书看露天电影的霸道，他的椅子雄踞在晒谷场的中央，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谁挡住了他的视线，毫不客气用竹竿敲打过去，以此来维持他视线的开阔。

为了占到一个有利位置，太阳还未落下，我就洗了澡，搬个小凳子往晒谷场赶去。

《西游记》里的牛鬼蛇神，千奇百怪的妖术，上天入海的孙悟空，众神飘飘忽忽的仙术，精彩纷呈的画面深深迷住了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

有一段时间是暑假，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先播放小孩特别喜欢看的动画片，一天一集半小时看得十分过瘾。播放完了小孩看的动画片，一段广告后电视剧才开始，这时大人陆陆续续赶来。农忙季节，大人们没时间早早来看电视。

农忙的时候，电视的主人有时并不及时打开电视。动画片开始了，屋内静悄悄地没有人走动，主人没有过早打开电视的意思。一群孩子焦急地在门口探头探脑，心急如焚。没有哪个小孩敢于进去请求打开电视，又不甘心离开，小心翼翼在门口转悠来转悠去，生怕动作大了惹得主人不高兴。转悠了半小时动画片结束了，这是我们最失落的时候。有失落也有惊喜，原本以为今晚不会慷慨放动画片给孩子们看的时候，正打算离开，突然间主人发起了怜爱之心，意想不到开了，一群小朋友如猴子般蹿了进去。

孩子们最喜爱的当然还是《西游记》，看《西游记》无论大人小孩都是不想错过的，是万人空巷不顾一切的，有事也要先放一放，看两集《西游记》再说。

记得有一个特别日子。一天傍晚，我正准备洗了澡搬凳子占位置去，不巧，在村口的河沟边，我被一个打打闹闹的玩伴用小棍子无意扎进了鼻孔，鲜血如注，我吓得哇哇哭起来。爹娘正在晒谷场收稻子，闻声赶来，捏紧我的鼻子止血，惊得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娘在田埂上抓了一把常用来止血的草药给堵住了。

草药紧塞着两个鼻孔，走出去难看死了。我突然想到了《西游记》，完了，伤成这样，今晚我的《西游记》要泡汤了，爹要我躺平在床上防止有血再流，不许我跑。太阳落山了，我躺在床上似乎听到了《西游记》序幕的曲子徐徐飘来，一颗急切的心不知如何是好。

平时爹的威严足以震慑我的脚步，但《西游记》的巨大诱惑还是击垮了爹的威严。我爬了起来，故作轻松地说，血完全没了，没事了，没事了，说完一溜烟跑了，因为《西游记》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