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奶

□ 陈晓辉

　　在我们老家，称呼父亲的姑姑为“姑奶”。奶，说明是奶奶一辈的，前面加个“姑”，指出“父亲姑姑”的身份，这个称呼简单又传神，可视为民间智慧的又一证明。

　　我的“大姑奶”，虽然跟奶奶一辈，但她只比我大七八岁；虽然我家和她家住一个院子，但我也说不清她家跟我家的血缘关系。她跟我大哥同龄，在一个班级上课。

　　命运从来不公平。有的人不喜欢上学，像我大哥，成绩单像奶奶煮的粥一样烂，却一直懵懵懂懂在教室里混日子。有的人喜欢上学，像大姑奶，成绩单像我十八岁的表姐一样漂亮，却必须中途离开。

　　大姑奶初三那年，她的父亲突发疾病离世，给她留下一个母亲和一个妹妹。大姑奶从此退学，转入人生的另一个战场。

　　彼时大姑奶也不过十五六岁吧。因为她的母亲天生腿疾，靠拐杖才能挪步，我们叫她“拐子奶”。她的妹妹，我们叫“小姑奶”，有些弱智，小学一年级上了四年，挺高的个子，还总被一帮小屁孩欺负，后来退学了。

　　我不知道大姑奶是否怨恨过命运，但在我的印象里，她从不曾怨天尤人，一副乐观的模样。

　　也是，当命运的大棒当头袭来，除了接受，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好在大姑奶遗传了她父亲的高大体格，在农村远远没有实现现代化的年代，她一米八的身材做起农活来，好像也不难应付。大姑奶家分了三亩地，在那个还不知机械收割机为何物的年代，她天天在地里起早摸黑，比男人还能干。听我妈说，她家每亩地的产量硬是不比其他人家差。

　　我想，要是在旧社会，她们姐妹俩的命运，是不是电视里那些头上插着草标跪在路边的剧本？

　　幸运的是，她们生在了新社会。在大姑奶的努力之下，打出来的粮食应该够她们母女三人吃饱肚子。母亲闲来替她们算过，三亩地能打1000多公斤小麦，1500多公斤玉米，麦麸喂鸡，自己挑粪种菜，日子虽然艰难，总能过得下去。

　　不知道命运是不是专门爱捉弄人。她们母女三人的日子这样过了没几年，小姑奶忽然得了怪病。吃不下饭，肚子却越来越大。大姑奶卖了家里唯一一棵大槐树，带妹妹到省城看病。听我母亲说花了许多钱，费了不少事，终究还是没有看好。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忽然听见她们低矮的小屋里，传来大姑奶悲恸的哭声。我知道，这是小姑奶去世了。不知道怎么，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大姑奶哭。

　　后来大姑奶嫁到了二十多里外一户人家，不久就把她妈也接了过去。

　　我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有一年回老家，听妈妈说，“拐子奶”死了，大姑奶回来给她办后事，跟她父亲、妹妹合葬在一起。再后来，听说大姑奶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再后来，就没有了她的消息。

　　但我时时想起她，在我疲惫工作的时候，在我悲伤沮丧的时候，在我愤怒烦恼的时候，在我无奈无助的时候……大姑奶以她无言的经历告诉我，命运是一杯调好味道的鸡尾酒，不管是苦是辣，我们都只好喝下去，说不定，后味是甜的呢？

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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