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 |(论语)从生活中提炼个性化语言——读小说《慢时光》

2024-11-09 18:41: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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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活中提炼个性化语言

——读小说《慢时光》

■ 陈林森

钟求是的短篇小说《慢时光》,用第一人称叙述儿子陪伴母亲度过弥留之际的七天。小说人物中,母亲82岁,儿子人到中年,此外还有养老院女院长和几名工作人员。小说结构用“平涂法”,依照时间顺序,从腊月二十三写到除夕母亲溘然长逝,中间偶尔提及母亲的过去,没有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没有大悲大喜的情感宣泄,却几乎写出了母亲的整个人生。故事起因是母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既不愿到医院折腾,也不想在儿子准备结婚的屋子里留下不吉利,提出要到“慢时光”养老院去度过最后的时光。

作者的语言非常节制。比如流泪,仅仅写了两次,第一次是开头,母亲决定要去慢时光,对儿子说:“你最后听我一回,给我几天安心日子!”这时小说写道:“母亲这么一说,我知道自己挡不住了。我眼睛里差点有了泪水。”“我”的泪水欲流又止,那什么时候流出来呢?直到小说结尾。“我”背着已去世的母亲回到自己的家,在楼房外绕了一圈,让母亲跟“家”告个别,却找不到三楼的窗口,“因为我眼睛有些模糊。我明白,是一层泪水盖住了我的视线。”小说戛然而止。作者还是没有写“流”,但比“流”更能表现泪水的充盈,读者此时也不免泪水盈眶。

小说的语言自然质朴。作者很少用现成的书面语汇和文学辞藻,而是贴近生活,字里行间氤氲着生活本身的温度、湿度和质感。

“‘慢时光’是一家老人院的名字,含着几分温馨,可此刻进入我的耳朵,似乎飘着薄薄的凄淡。我心里暗一下,说:‘快过年了,你哪儿也别去。’”

这是小说的开头。一个“暗”字,表明“我”的心情晦暗、沉重,又隐而不露,如果改成“心里有些难受”,或者换成别的字眼,都不如它简洁含蓄、形象逼真。

儿子遵命给母亲收拾行李,母亲坐在被窝里,“眼光却一起陪着我的双手”。这个“陪”字用得熨帖。作者不用“盯”“跟”等动词,却用最人性化的“陪”,它不只是写目光,也是写母亲对儿子的关注、称许和临终时的依恋。

儿子送母亲去养老院,坐在出租车上。“母亲扭过脑袋想看窗外,空气的冷让玻璃趴了一层雾。我伸手在玻璃上划拉一下,形成一块清明一些的窗洞。外边的车子、商店和楼房在窗洞里移动,有时快些,有时慢些。”

我们一般说“凝”,或者“蒙”了一层雾,这里说“趴”。下文的“清明”“窗洞”无不鲜活可掬,既渲染了气温的寒冷,又体现了儿子的体贴。

小说对养老院环境的描写也可圈可点。“院子里坐着几位明显枯萎的老人,认真又木讷地盯着我们,其中一位用干燥的声音问一句什么,女院长嗯嗯应着,注意力并不分走。我们随女院长踏入简易电梯,摇晃几下到了三楼。一路走过去,暗淡的走道两旁布着一溜儿房间,只有中途一间开着门。女院长抢一下身子进去,热情地说:‘呵,给你们准备的就是这个房间。’”

“枯萎的老人”比“衰弱的老人”更具冲击力。“干燥的声音”则表现了老人的声音嘶哑、音调低沉、音域狭窄、气息不足。声音的干燥与身体的枯萎体现了高龄老人的特点。“摇晃几下”既说明了上楼的快,也说明了电梯的不平稳,进而说明这家养老院的简陋。“抢一下身子”,这个“抢”字也下得好,反映了女院长的热情敏捷、善于周旋,又与上文她对其他老人的敷衍对比。

再看在养老院的日子。“尤其是晚上,母亲一早上了床,先是坐着,不知不觉便滑进被窝。”

进入被窝,为什么不用“躺”或“钻”?因为那都是自主的行为,而“滑”是精力衰竭时的无意识动作。主观上母亲是想多陪儿子坐一会,但气力不济;而且母亲的身体清瘦失重,只要意识一松弛,就很容易“滑”进被窝。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儿子根据母亲的嘱咐,回家去取影集。影集拿来后,有一段这样的描写。“第二天是年三十,上午醒来,母亲的精神竟然又回来许多。用了点早餐,母亲又提出下楼晒太阳。我松一松心,扶了母亲下楼,搬来一张有扶手的藤椅让她坐稳;又见她气色还好,便上楼拿来了影集。”

读到这里,读者也许有预感了。写母亲的精神好了一些,偏用“回来”这样的动词,不但有“恢复”的意义,还暗含着“回光返照”的意思。“用了点早餐”,看似没有多余的意义,其实反映早餐吃得还是马虎,与“精神回来许多”的假想成对照,说明母亲的身体并不是真的好转。“我松一松心”“又见她气色还好”,虽然都是情节的需要,可无不蕴含着即将到来的情节逆转。

母子一边翻影集,一边谈往事,母亲说出一直没有向儿子披露的她生养的情况。“母亲说:‘第一个孩子在我肚子里住了七个月,有一次你爸回家晚,我去挑水做饭,一用劲没兜住,把肚子漏没了。’”

不说“怀了七个月”,而说在肚子里“住了七个月”,只有对血肉之躯怀有真挚浓烈的亲子之情的母亲才会这样说,她对这个连一天人世间的生命都没有享受的第一个孩子是当作一个完整的生命来看待的。后面叙述流产的经过,无论是“兜”还是“漏”,都只能是有这种亲身经历的母亲才说得出来,而且饱含着对早夭之子的无限歉疚。

小说对“母亲之死”也写得非常节制和平静。小说结尾是这样写的。“接下来的一觉我睡得沉实无梦,早上醒来,见母亲仍安适躺着,双手还有趣地后仰在枕头上。我不想马上吵醒她,轻了手脚进卫生间洗漱。洗漱到一半,我握着毛巾的手突然停住。我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我扔了毛巾窜出卫生间,凑到母亲床前。母亲的脸是淡静的,跟睡着无异。我松一松心,唤了两声母亲,母亲没有醒。这时我有点蒙,因为我从没遇见过寿终死亡的事情。我用手指停在母亲鼻前,等了好几秒钟,不敢做出判断。我吸一口气,乱着脚步在屋子里走一个来回,像是给自己攒一把勇气,然后再次回到母亲床头,使劲推她的身子。母亲一动不动。母亲真的一动不动。”

小说用某一个字,不用某一个字,都是极讲究的。比如“死”字。

不说第一句的“安适睡着”,只说当“我”突然冒出“不好的念头”之后的描写,几次触及了母亲之“死”,都有意“含糊其词”,直到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作者还只写“不敢做出判断”,直到连说两句“母亲一动不动”,才算是明示读者母亲之死。即便到了此时,作者还是忌用“死”及其近义词。这不能仅仅解释成“委婉”或“忌讳”,这只能解读为对母亲的大爱,不忍心用任何可能污化母亲的字眼,是要写出母亲离开人世时的那种平淡如水,平静如诗,视死如归的圣洁和伟大。


编辑:吴晨

责编:钟千惠

审核:吴雪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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