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 | “大先生”杨叔子的往事钩沉

2023-11-05 08:46:29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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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杨叔子的往事钩沉

■ 阿 詹

2022年11月4日,中国科学院院士、原华中理工大学(现华中科技大学)校长,终生践行“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大先生”杨叔子逝世。

2023年9月5日,杨叔子院士诞辰90周年纪念会在华中科技大学机械学院举行。纪念会上,华科大首届“杨叔子班”亮相,成员来自9个学院、共计33人,他们同时获得杨叔子奖学金。杨叔子院士夫人徐辉碧教授为“杨叔子班”授旗,并向同学们赠送杨叔子院士箴言。

杨叔子院士生前酷爱中国传统诗词,并且创作了大量作品。“杨叔子班”的同学们从杨叔子院士的诗作中挑选出其人生重要时刻所作的10首诗词,通过朗诵的方式来表达对杨叔子院士怀念。

杨叔子院士作为一位科学家,是如何跟中国传统文化结缘的呢?自幼饱读诗书的他,又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学贯中西的科学大家的呢?

背井离乡避战乱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次年,由波田支队和106、101、27师团混杂的侵华日军溯江而上,向九江城区逼近。在距离城区不到30公里的湖口县双钟镇,一位气宇轩昂的花甲老人将全家数口召集到一起,语气凝重地宣布:现在,我们要外出逃难了。路上,如果被日军追上,每个人都要想办法自杀,谁也不准苟活!我们是炎黄子孙,决不做日本鬼子的顺民,绝不当亡国奴!

一个四岁的孩子,紧紧依偎在老人的怀里,仰着头似懂非懂地听着,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用力点着头。那次逃难,让他从此懂得“国家兴旺,家自兴旺;国家衰亡,家难保全。”的道理。

这位老人就是辛亥风云人物杨赓笙(1869~1955),著名的江西“讨袁檄文”便出自他的笔下。那个四岁的孩子便是杨赓笙的幼子杨叔子,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的机械学家、教育家,中国智能制造领域的拓荒者,全国高校人文素质教育首倡者,华中理工大学(现华中科技大学)原校长。

1933年9月5日,叔子先生出生于湖口县。兄弟姊妹6人,他排行第五,大哥杨锄非,大姐杨粤秀,二姐杨赣秀,二哥杨仲子,妹妹杨湖秀。“一线穿珠,秀才杨家”是当地对其家族的赞誉,说的是杨家先祖自宏高公明代任职湖口教谕,历经十五代,代代人才辈出。至叔子先生出生,已衍生为书香世家,名门望族。

逃难路上曲折求学

战乱贯穿了先生的整个童年。自1938年从湖口逃出,一路辗转,经武宁、南城、石街,直到1940年逃难至抚州黎川县,全家在这里偏安一隅至抗战胜利。一路颠沛流离,父亲对孩子们的启蒙和教育却始终没有间断。打从5岁起先生便在父亲指导下认字,咿咿呀呀地诵读古书,他的学前教育都是一本本的经书典籍。直到9岁入私塾学习,他已遍读《四书》《诗经》《书经》,至于唐诗三百首与百篇古文更是张口便来,烂熟于心。

在黎川暂定下来后,父亲将他送进住处附近的私塾学习。由于私塾教学无法跟上时代步伐,学了一年左右,1943年9月,私塾老师涂寿山将他引荐至黎川县第一区小读高小。

当时小学分初小、高小,初小是四年,高小是两年。由于国学功底扎实,先生一入学就跳级念高小。语文、历史成绩当然是呱呱叫,但算术却把先生难住了,因为之前压根儿就没接触过。用先生的话说就是:“加法马马虎虎,减法迷迷糊糊,乘法稀里糊涂,除法一窍不通。” 生性有股子钻劲的他,此后无论是走路、吃饭、睡觉甚至做梦都在演练加减乘除。当终于悟出来其中的门道,数学不仅不再是难关,反而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后来竟成了最强的科目之一。

先生仅用一年时间便完成了小学教育,1944年9月跳级进入江西中学读初一。所说的江西中学,是为了避开日寇,由南昌辗转南城,再迁到黎川的一所中学。

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10月,先生12岁,他跟随父母返回故乡湖口,在此念完初中。随后考入九江同文中学读高一。他在《读好书 做好人》一文中回忆道:“1948年春,我从湖口县中毕业。由于县里没有高中,便打算报考九江同文中学,‘同文’两字源自《中庸》的‘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这所蜚声长江中下游的教会中学学风好,水平高,考入很不易。”

先生至今念念不忘那次入学考试“历险记”:由于初中偏科,考试成绩出来,语文、数学、英语几近满分,化学、物理却考得非常糟糕,远不及格。学校考官经过反复讨论,认为语、数、外考得这么好,化学、物理怎么会差呢?肯定事出有因,决不能放弃这棵好苗子,录!

经此一役,先生意识到偏科的危害性,入学后,狠下苦功,恶补理化,终于用成绩证明了自己:高一上学期成绩总平均分在全班六七十人中排名第二,与第一名仅有两分之差。虽然次年四月即随全家去了南昌就学,但不到一年的同文中学学习,让先生感到“同文永远跟我在一起,同文的校训‘读好书,做好人’,至今我还在品味,还在践行,我甚至体悟到,为什么办学、办什么学、怎么办学,都可包含在这‘读好书,做好人’之中”。

爱情小插曲

1949年9月,一路“学霸”的叔子先生转至南昌一中读高二,结识了同年级的徐辉碧。“那时我刚满16岁,也不知什么是爱情,但实际上,当时已播下了经风历雨的爱情种子”,先生深情地回忆道。高中毕业后,叔子先生考入武汉大学工学院机械系(后并入华中工学院),徐辉碧先参军,后考入北京大学化学系,两个新中国的青年各自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历经十多年爱情长跑,终于在1960年初叔子先生受华中工学院委派出差北京期间,两人牵手正式领证结婚,将新娘当时工作单位北京化工研究院的一间小屋权作新房。1月23日那天,原本最具仪式感的新婚“闹洞房”因冰雪覆盖的北京全城停电,阻拦了所有亲朋好友的脚步,让他俩意外独享了温馨简朴的“二人世界”。为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先生专门赋诗一首:“惊鸿一舞十年思,圆缺阴晴无间时。此夕鹣鹣终比翼,同心同结永同枝”。

与先生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徐辉碧教授,不仅是妥妥的贤内助,也是无机化学领域的专家,1962年由北京化工研究院调入华中工学院任教。1983~1987年,在华中理工大学任教授,兼任化学系主任、理学院副院长。1999~2003年任生命学院院长。

读好书与做好人

1956年4月,叔子先生因成绩优异被华中工学院提前留校,旋即派往哈尔滨工业大学进修。当时的哈工大苏联专家云集,在校学生俄文水准很高,一小时能看一二十页俄文专著,而先生虽然已是华中工学院学生中俄文的佼佼者,但一小时仅仅只能看十行,相比之下,差距甚大。没有捷径,只有“拼”!于是吃饭念,走路念,等车念,甚至进卫生间都在念。有一次先生跟舍友说去邮局寄信,将信放入大衣口袋,便出了门。一路念俄文,到了邮局在念,投邮时在念,返回时一直念进宿舍。舍友问:“去哪儿啦?”“寄信呀”“寄信?信不还在你口袋里?”低头一看,信果真还斜插在口袋里,他迷惑不解:“确实往邮筒里投东西了,没投信,那投的是什么?”直到如今,邮筒一直“严守秘密”,投了什么,先生竟不得而知。

“功到自然成”,仅仅3个月时间,先生硬是“啃烂”了俄语这块硬骨头,不仅能听懂苏联专家讲课,而且有些字典里没有的单词他也能心领神会,应用自如。

1957年初先生被派往齐齐哈尔机床一厂、二厂准备学生的毕业实习。当地气温零下二三十度,凌晨四点多钟大部分人还在酣睡,他已在灯下埋头苦读;即使在路边等车,冻得浑身哆嗦用不停跺脚来抵御严寒,他口中还在念念有词背诵着生僻的单词。因为学习忘了去食堂吃饭的事儿时常发生,时间长了,大家干脆叫他“拼命三郎”。

叔子先生是一个视工作如生命,对时间安排精确到分秒的人,为挤出更多的时间学习和科研,从1956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直到1986年女儿结婚,30年间家里竟没做过饭,一家人全部在食堂用餐。

育人而非制器

作为教育家,叔子先生认为教育的本质在“育人”,而非“制器”,培育人才,不仅要重视专业知识与能力,更要有文化素质与爱国精神。他曾形象地比喻,说我们是黄皮肤,思想也应是中国的,而不是香蕉(黄皮白心)式的人。他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1981年底,先生被公派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做高级访问学者,从事与时间序列分析相关的研究,成绩斐然,得到吴贤铭导师的大加赞赏。一年期满,美国方面以优厚的待遇挽留,希望他能留下或暂缓回国。与他当时每月工资仅有75元人民币相比,美国一位教授的年薪最低也有3到5万美元,多则10万甚至20万美元以上。先生丝毫不为所动,带着研究成果及国外先进的理论与技术,毅然回国。

杨叔子院士1993年~1997年任华中理工大学校长。“我在位的时候,学校主要有两大变化,一是学校地位得到了承认;二是教育思想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与文化素质教育有很大的关系。”叔子院士生前曾在一次专访中谈到学校的发展时说:“1993年初,有人评价华工数量上拿金牌,质量上拿铜牌,‘自我感觉良好’,用批评的语气,意指虽发展较快,但质量不高。到了1995年学校一下子就拿了很多博士学位点,当时教委在成都开一个会,国家教委不少司局长给我讲,华工发展快,质量也好,在国内是一流的。”杨校长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便是强调语文科目的重要性:要求所有在校学生(包括理工科),每年考一次中国语文,不及格的不予发放毕业证;在校生每年必须拿两个人文学分,否则不能毕业。即使到1997年,杨叔子卸去校长职务,华中理工大学也因高校合并,改称华中科技大学,这项规定仍然继续执行。这在国内高校特别是理工科高校引起巨大反响,杨叔子先生因此被称为“人文风暴”的领头羊。文化素质教育无疑是我国高等教育思想和实践的一种本土化创新,而杨叔子院士正是以科学人文交融的教育思想,成为我国文化素质教育的灵魂人物。2010年前后,同样大声疾呼“人文教育”的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王义遒如是说:“经济学家就要像厉以宁,工程学家当如杨叔子”。

杨叔子院士既是教育家,也是科学家。他开发出国内第一个信号处理系统;出版国内第一本“基于知识的诊断推理”的学术专著;发表国内第一篇智能制造的学术论文;1980年,年仅47岁的他成为湖北省当时最年轻的两位正教授之一;1991年,58岁当选为中科院院士,是华工五万多毕业生中第一位当选院士的学者。他长期致力于机械科学和工程的研究,在先进制造技术、设备诊断、信号处理、无损检测新技术、人工智能与神经网络的应用等众多方面获得了重要成果,带领团队成功解决了钢丝绳断丝定量检测这一世界难题。他是我国智能制造的首倡者和先行者,先后获国家级、省部级科技与教学重要奖励20余项。

他的箴言“人生在勤,贵在坚持;敢于开拓,善于创新;尊重他人,依靠集体;理想崇高,自强不息”影响着一届又一届华工学子。他经常对学生们说,上大学就是要做好三件事,学会做人,学会如何思考,学会知识及其应用能力。他的许多新思想兼具逻辑和文采,如“一个民族,没有现代科技,一打就垮;没有民族文化,不打自垮”。强调在关键科技领域,没有知识产权,就永远不能真正自立。20多年前,他就指出,我国对外技术依存度远超过欧美国家和日本、韩国,高达50%以上。针对这一现状,他敏锐地发出警醒:这种状况绝对不行!时至今日我们在诸多关键技术上被“卡脖子”,被动地受制于人,足可见当时他的忠告多么富有远见。

杨叔子院士对推动诗教工作也倾注了大量心血。1998年8月,在乌鲁木齐举行的全国第十一届中华诗词研讨会上,先生首倡在全国高校开办中华诗词创作班,在之后的第十二届中华诗词研讨会(1999年9月)、第十三届中华诗词研讨会(2000年9月)、第十四届中华诗词研讨会(2001年5月)上,他分别作了让中华诗词走进大学校园、走进中小学校园与幼儿园、走进千家万户的专题报告,不遗余力地支持与推动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诗教活动,为此,中华诗词学会于2002年3月特聘任叔子先生为名誉会长,正是因为他为弘扬我国优良传统文化做出的重要贡献。

情牵故里报桑梓

1997年6月,叔子先生接到母校九江同文中学130周年校庆邀请,即刻忙中抽闲,欣然前往。此后只要途经九江,先生必定会挤出时间到同文校园走走看看,到校友会与大家亲切座谈。在华中科技大,见有同文新生来报到,先生异常高兴,亲自在办公室约见他们,谆谆教诲,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竟忘了自己已是耄耋老人。先生热爱母校、忠诚教育、以教书育人为己任的大家风范无不让全校师生景仰与感念。

2005年12月4日,叔子先生被九江市人民政府聘为九江学院名誉院长,直至2013年11月28日率领华中科技大学科研团队在九江学院建立院士工作站。八年间,先生曾多次到九江学院,诚挚关心、大力支持家乡高校的发展,为激励学生做一个“知识上更富有,思维上更聪明,能力上更突出,身心上更健康,人格上更高尚”的全方位发展的青年,自2009年开始每年捐资6万元设立“叔子爱莲奖学金”,专门用来表彰在思想道德方面突出的学生。

在湖口中学,自2011年起,连续十一届的“杨叔子·卫华助学基金”,先后共资助了千余名优秀学子,直接资助金额200余万元。这是该校目前规格最高、影响面最广的资助奖项,既极大地鼓舞和激励了湖中的学子更加勤奋学习,努力成才,也对同学们的人生理想和信念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叔子先生于2012年12月被中国共产党九江市委宣传部、市文明办评为2011—2012年度“感动九江十大人物”,这无疑是家乡人民对先生的最高敬意!

杨叔子院士心系家乡,经常通过九江媒体关注家乡的发展,他多次为《长江周刊》撰稿,表达乡梓情怀。《九江日报》复刊40周年之际,在病榻上的他欣然为本报寄语:“弘扬正气雅俗共赏,立足本土辐射全国。祝《长江周刊》越办越好!”

先生的女婿李晓平教授接受笔者访谈时颇为动情:“记忆中,父亲最后一次回乡是2013年6月中旬,出席‘二次革命’100周年纪念大会。2014年6月11日中风后,他再也没有出过武汉。父亲常说,他做梦都想回湖口,回九江……”

    2022年11月4日22时53分,杨叔子院士因病医治无效,在武汉不幸逝世,享年89岁。追悼会现场两侧高悬挽联:

攻专业究人之本人文融教育享誉千学万塾,

去机心悟器之道科技和道德竞比百家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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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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