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短章

　　□ 王新民

　　1

　　在这个春天，我用手机自拍一张标准照，无需美颜，本色出镜，每一根白发纤毫毕现。迈入五十五岁的门槛，不写诗的时候，我隐身在路上，风找不着我，雨也找不着我，你也找不着我。偶尔写诗的时候，我可能在潮湿的瓦当之下，盯着某一处虚空，用云朵遣词造句。五十五岁的春天还能做什么？一张自拍照可以填在履历表上，或者在将来嵌在石头上，另作他用。

　　2

　　谷雨到了，让我内心充满潮湿的律动。形容词的谷雨像我兄长的内心，期待不久后再与我重逢。离开泥土谈谷雨一切皆如空中的楼阁，离开故乡谈谷雨，春风中即使充满了芬芳，也让我嗅到了寡情薄义的味道。谷雨催生出众生相，我一边不断地遗忘，记不起曾与谁擦肩而过，一边把凋谢的桐花收殓，看远处纷飞的战火产生新的尸骸。谷雨遇见了我的中年，我在大湖边上游荡，雨水里掉落的白发，遇见了湖滩上白色的羽毛。

　　3

　　雨季来临，这是唯一的雨淋过我五十五岁的白发。这是心无起伏的目光，注视着飞过林梢的灰鸽子，这注定是孤独的文字，与所有的花朵非亲非故。此刻，呆萌与动荡不安的资讯充斥着世界，我面向大地，仅需要一片泛绿的芭蕉叶覆盖裸露的脚踝。

　　4

　　这之前的很多年我只看到了鹧鸪，它在热烈地鸣叫，与新麦灌浆、膨胀一样轰轰烈烈。而现在，小满是五十五岁的夏天开出的一朵花儿。我闻到了其中的芬芳，它拦截了我体内大部分的热情。我仅剩下一部分印象，比如故乡的四齿钉钯，和在废弃的井沿边上搁置无耳的药瓮。小满仿佛一朵花儿，倒悬着，恰如一只铜铃。它在风中响起来，尝试着与苍老的耳朵接上头，告诉我一些关于夏天的秘密。

　　5

　　昨日父亲节，我于菜场买了两束菖蒲和艾草，门左边一束，门右边一束。我确信12楼的门楣上并非要这两种植物不可。只是江海风大，风吹起的涟漪，即将吞噬完长我一辈的亲人，我需要菖蒲和艾草压住一些风。我从长三角走出来，在柴桑郡安身立命。我需要菖蒲和艾草的味道，风吹雨刷的坟头或会减缓一些矮下去的速度吧？

　　6

　　今日，满屏都是端午诗。我是不是也要写一首呢？我没有那个人纵身一跃跳入激流中的勇气，难道还没有随波逐流写一首俗诗的精神？其实我真不想写一首无人夸奖的诗，我正陷入烦恼和忧虑之中。那个时候，香草可能还叫香草，而我的爱人有可能不再叫爱人。

　　7

　　回到故乡，看到喜鹊飞过屋脊，不远处一株树上一定有它们的巢穴。无人机飞过麦田、河流和房屋上空。天空下，曾经年轻的人已老，曾经的老人已不见身影。刺槐的花还是那么白，路边盛开的芫荽花，仍是芫荽的味道。只是故乡的河又瘦了，一处新立的路牌，像是一株树栽在了眼睛深处。

　　8

　　雨水荒芜了一树苦楝花，却令铜钱草长得翠绿肥美。走进故乡这本书，第一页是露水，第二页是晨曦，第三页是鸟鸣，第四页是旧纸鸢孤独地挂在墙上，吹过麦田上空的风，已失去对它的掌控。还有一些老物件，像一个个异常生僻的字词，在第五页、第六页，让我失语。

　　9

　　璀璨的灯火里，我对城里的夜失去感知，像盲人对于色彩，像慢慢地对待爱。只有回到丁渡村，我的感官细胞方能放下所有的矜持，潜入黑夜，无所顾忌，感知虫鸣的颤抖以及欢乐。露水滋生，花香暗潜，我才能体味到乡村之夜的博大和包容。那里，月亮高悬，一架夜航班像一颗流星飞往目的地。我才想起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出行已久，不知是否安然抵达。

　　10

　　与我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节令，能找到一株诗歌的藤蔓，将自由职业的你与体制内的我相连起来。除此以外，隔山隔水，你独自抚琴弄箫，掰一粒粒玉米，喂一群蚂蚁。我盯着一片天空，时不时地冥想发呆，看滚滚而来的沙尘暴，忧心忡忡。群山围绕着你，江河穿越了我，亿万年的绿水与青山，你我渺小。无前世恩，也无来世仇，只有今生遇见。

　　11

　　芒种这个节令是宿命，逃也逃不掉。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切入，风都是热的。而写给你的诗却还没有瓜熟蒂落。白纸上，只是初落几个词语，无关花朵，也无关粮食，更无关战乱中的国度。这确定不是一首深刻的诗，但如果再不提笔，我怕就将错过一些美好，如同错过了湖面上存在的羽毛。现在我关注每一个节令之色，从彤管到筠雾，你说出的这些总结陈词，填补了我上半辈子空缺的色彩。如果，你现在成为一只鸽子，我相信，那一定是我胸口紧捂的种子。

　　12

　　大雪不是最后一个节气，大雪也没有雪。我的大雪还停留在童年的记忆中，那应该是苏北的一场真正大雪。我为少有遇见大雪而略为遗憾，但也庆幸自己如今生活的江南满目青葱。在军旅生涯二十五年后，我庆幸自己能进入一个为生民立命的行业，转眼之间已逾十一年之久。同时，仍感怀自己始终抱有敏感、害羞之心，为寺里的银杏黄和山上的白雪白而敲击键盘，写下一首首歌词，在心里弥漫出动听的旋律。那旋律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欣赏，就像身边的江水，昼夜不停地向东流去，没有丝毫的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