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泥鳅 老师背锅
■ 刘运华
一
1961年,父母都在国营张坊采育场上洪林业站工作,我作为双职工家庭的子弟,定量供应粮食,虽然吃不饱,但还是能勉强生活。农村户口的粮食比我要少一些,受家庭经济条件的限制,那些比我远的同学都是走读。寄宿生与老师同一个食堂,吃的是钵子饭,每个人根据自己的饭量,将大米放进钵子,然后加水放进蒸笼。普通城镇居民成年人每月定量24市斤,我一个月定量27市斤大米。我往饭盆里倒入3两大米时,旁边一个赞叹的声音:“不错,有这么多!”
我抬头一看,是一位40岁年纪、单单瘦瘦的老师,脸很长,下巴有点尖,穿一件蓝卡机洗得泛白的中山装。他就是彭士伟,我们六年级(甲)班的班主任。
彭老师蒸饭用的是一只搪瓷盆,每餐钵子里放的大米比我少一点,放的水却比我的多一些。他吃饭有一个习惯,先喝饭面上的米汤,然后用筷子搅拌一下,喝到饭粒的时候,便有些小心翼翼,而且有了响声,神情格外专注。我好奇地问道:“彭老师你喜欢吃稀饭吗?”
彭老师淡淡地一笑,未置可否,低下头将稀饭喝得哗哗直响。他说:“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一定要珍惜,好好学习,将来为建设社会主义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每个星期六下午放假,寄宿生便回家拿大米。当时我每餐的几两米饭有保证,体质明显比其他同学要结实。餐桌上,我用筷子往嘴里扒着白米饭,旁边彭老师很响地喝粥。受好奇心驱使,我也学彭老师那样蒸一钵稀饭。才喝了两口,寡淡寡淡,一点味道也没有。
1961年10月,父母被精简下放,我们一家四口搬迁到距离上洪集镇5里的西坑,一条偏僻的山冲。从此,我和其他农村孩子一样挨饿,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煎熬,上课打不起精神,走起路来也有些恍惚。彭老师再也不要求我熬夜写作业了,而是叮嘱遵守作息时间,熄灯钟响过之后一定要睡觉。
二
上洪完小周围有大片水田,每到夜晚,蛙声一片。如果在家里,此时我可以跟随父亲抓泥鳅。父亲左手拿火把,是那种在水里浸泡后晒干的竹篾片,只有这样处理过的篾片点燃之后不容易熄灭。父亲右手拿一把针扎,火把照见水田里的泥鳅,针扎瞄准扎下去,溅起轻微的水花,泥鳅便挂在锋利的针扎上了。我立刻将一只水桶伸到父亲面前,父亲将针扎在水桶边上很响地磕几下,泥鳅就落在水桶里。泥鳅煮汤,放一点茶油和食盐,是一道营养丰富的美味。一想到泥鳅汤,我的肚子饿得更加难受了。
一个星期天回家后返校,我带了针扎和一大把浸泡过的篾片,塞进床底下。晚上,同学入睡后,我蹑手蹑脚地拿着抓泥鳅的行头走出寝室,来到围墙后门口。正准备开门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我吓了一跳,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彭老师说:“注意安全,不要搞得太晚了。我会来给你开门。”他说:“回来时敲三下门。”
我不由得笑了,这颇有点像搞地下工作。
这天晚上抓泥鳅,我独自一人操作。这里的泥鳅一点也不怕人。我扎了一条又一条,直到篾片烧完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此时,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声,我急急忙忙赶到后门口,刚敲了三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彭老师果然一直在守着我。
我再次走进寝室时,同寝室的郭传文醒了,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强作镇静地说:“拉屎还要向你报告吗?”
煮泥鳅汤是在彭老师的房间里进行,他从厨房里弄来一些木炭,又从野外找几块土坯,垒了一个简易灶台。我们在街上供销社买到了食盐,用饭盘当铁锅。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有没有放食油,因为这个时候的食油很难搞到。
泥鳅汤煮好了,彭老师让我叫来寝室的两名室友成有根和郭传文一起吃。看着我们喝泥鳅汤,彭老师就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我记得泥鳅汤的味道特别香,喝完也有了精神。事后我却有点后悔,自己当时太不懂事了。居然没有跟老师一起分享。
三
下个周四,我第二次“作案”。之前,我邀请两个室友一起去。可郭传文怕蛇,成有根怕鬼。我有点生气,心中直骂他们是懒鬼。其实我不一定非要他们去,只要他们不当叛徒告密就可以了。
这一次熬的泥鳅汤,我坚决要求彭老师喝。我跟彭老师说,他不喝我也不喝了。彭老师犹豫了一下才拿起调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声音比喝稀饭时更响。郭传文和成有根不客气地拿起调羹,才一会儿工夫,我们的饭盘就底朝天了。
泥鳅汤也不是那么好喝的。彭老师加重了我们三个同学的任务,除了教材上的内容,还找来一些参考资料。我只要打一个呵欠,彭老师就会批评我学习不认真。为此,我感到委屈,可每次见到彭老师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到他陪着我们晚上在教室里学习,我就不敢再抱怨。
作文课,我有点随心所欲,遇上不喜欢的题目,简单写几句交差,彭老师在课堂上批评,说这不像六年级同学的作文。其实我的作文不错的。那时候采用苏联的5分计分制,3分为及格。我的作文几乎每篇都是5分,极少4分。被批评后,下一篇作文我赌气地将本子写完了,长达16页。那天午夜我上厕所,路过彭老师的房间时,看到这里还亮着灯,彭老师正在伏案批阅我的作文呢。
在彭老师的协助下,我一直都很谨慎地做抓泥鳅这项“地下工作”。眼看毕业考马上开始时,东窗事发。那天晚上水田里泥鳅特别多,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与徐主任狭路相逢。我还没回过神来,水桶就被他一脚踢翻,泥鳅撒在路上乱爬,我心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滚动。
徐主任称这是一起违反校规的事件,一定要严肃处理。彭老师说,学生抓泥鳅,经过他同意,泥鳅汤也是他煮的,只希望增加营养,学生才有精力搞好学习。
徐主任要我写检讨,一次不深刻,再写第二次,第三次。我恨得咬牙切齿。彭老师被要求停职反省,徐主任说全班有几十个学生,他不应该分手板手背。这天傍晚,我从彭老师房间路过,发现他正在埋头写交代材料。我内疚地说:“彭老师,是我害了你!”可彭老师却面带微笑叮嘱我:“你不要管我,抓紧学习,目标,浏阳一中!”
我正要离开,彭老师叫住了我,说:“给你一个任务,最近布置的三篇作文,同学们写好了, 你送到我这里来吧!”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的鼻子发酸,含泪点头。
成有根和郭传文的父亲都是大队干部,两个学生家长的情绪学校领导不得不重视。最后彭老师写了一份深刻检讨,抓泥鳅事件就不了了之。
四
7月上旬,湘赣边山区酷暑蒸腾,设置在张坊的小考场内气氛严肃,我却感到轻松。试卷上的题目,有的简直无须动脑子,抓起笔来写就是,语文算术我都是提前交卷。从考场出来,我第一个想见到的就是彭老师。可是我却没有见到那张最熟悉的面孔。
8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全家都在屋后的坡地上收玉米。彭老师来了,他在小河边朝对面山梁上向我挥手。我一路奔跑过去,彭老师递给我一张录取通知书,抬头一行鲜红的字:“湖南省浏阳第一中学”。我忘了说话,只知道傻笑。
浏阳一中是省属重点中学,每届招四个班,城区小学都以能录取一两个学生为荣。上洪完小这样一个偏远山区小学,居然录取了四个!母亲高兴地煮了一锅嫩玉米招待他。这次,彭老师毫不客气地大嚼起来。
我的求学之路艰辛,初中毕业便辍学。为了填饱肚子,一颗汗珠甩八瓣。可想起彭老师的教诲,我就一直没有放松自学。1986年8月,我考取了干部编制,挑着简单的行李离开农村。
岁月蹉跎,我离开上洪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与彭老师联系。2018年冬,我联系上了彭士伟老师在广西桂林的儿子,却被告知老师已经作古,而且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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