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茶谱”

■ 刘波澜

父亲酷爱喝茶，六十余载，多半辈子，他几乎“杯不离手，茶不离口”。

严格来讲，父亲所喝之“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茶”。它既不是轻盈婉约、茶韵悠长的碧螺春，也不是深沉内敛、滋味醇厚的铁观音，更不是沉稳厚重、香气独特的普洱茶。他喝的茶，甚至在村里的小卖部都买不到。倒不是有多名贵，实在是它们只生长在田间地头的野草野果。

父亲喝茶，无论一年365天不间断。春天喝茵陈，夏天喝蒲公英、车前草，秋天喝野菊花以及经了霜的桑叶，冬天则喝山楂片和黄梨片所泡之水，基本上是随着季节交替而轮换着喝。

茵陈也好，车前草也好，都是他自己一枝一叶亲手采收回来的。据父亲讲，采收的时间颇有些讲究，譬如“二月茵陈三月蒿”，二月时茵陈刚刚发芽，可以食用但还不具备药性。等到三月长成了茵陈蒿，才具有药用价值。到了四五月，它就长老了，既无法食用，也失了药性，只能当柴火烧。还有桑叶，霜降节气之前采收的桑叶，只可以用来喂蚕。而经了霜以后，桑叶就变成了药，具有清肺润燥、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等多种药效。至于山楂和黄梨片，是秋天用自家庭院里老树上结的果子切片晒制而成，山楂有利消化，黄梨则可清肺化痰。

说起这些来，父亲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他手里有一本祖上传下来的医书，纸张已经泛黄。他所讲的内容，大多出自这本被他视若珍宝的医学古籍。有时，他也会和村上的赤脚医生交流。

按时令采收回来的茵陈之类，晾晒时不能直接放到大太阳底下去晒，要找个阴凉的地方让其慢慢阴干。暴晒不但会使其迅速脱水，变得又干又脆，一碰即碎，而且会夺其香味，导致冲泡出来的水寡淡无味。

父亲喝茶用的搪瓷杯子，是他年轻时给村上打深水井领到的奖品。搪瓷杯子很大，足足能装满两碗水。杯身隐约还能看出“青年突击队”五个楷体红字，当初应该是用红颜色的油漆写上去的。只是年代久远，油漆已脱落得斑斑点点。杯身和杯口有好多磕碰的痕迹，搪瓷也碰掉好多处，露出里面的铁皮。这个杯子已经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老旧得不像样子。我曾经几次买回样式新颖时尚的新水杯送给父亲，但他却怎都不肯换杯子。

晾晒好的茵陈，父亲收在袋子里，扎紧袋口，防其返潮霉变。喝时，取出七八根放到搪瓷杯里，将滚沸的水倒进去，盖上杯盖，焖上五六分钟，即可饮用。

一早起来，父亲就站在灶台跟前等水开，大搪瓷杯子放在台面上。待到那只被母亲擦抹得黑黝黝的铸铁茶壶水花翻滚，热气“嘶嘶”直冒时，父亲就赶紧用抹布垫了手提起茶壶直倒下去，瞬间白雾弥漫蒸腾，小小的厨房便云山雾罩起来。我问过父亲，为啥非得用滚沸的水。他说，只有滚沸的才能真正把药性激发出来。

等到杯中水焖好，父亲便坐在堂屋当中的椅子上，一手端杯，一手用杯盖挡着浮沫，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起来，直喝到头上冒汗，身体通畅，一脸满足。待到喝足了茶水，他才开始干活。每天如此，即便是农忙时节，也少有例外。

大多数时候，母亲是沉默的，对此不闻不问。偶尔遇到烦心事看父亲不顺眼时，便也指责父亲，说他“不是文化人，愣装文化人”。每每这时，父亲慢条斯理只说一句：“人还不能有个喜好？”仔细一想，父亲这话似乎颇有几分道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用他的茶杯记录着岁月的流转，品味着生活的甘醇。那个搪瓷杯里，不仅盛满了父亲对生活的热爱，也承载了他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每当我看到父亲坐在堂屋当中，一手端着满是岁月印记的大搪瓷杯子杯，一手拿着杯盖，慢慢地品咂着那杯中的茶水，我就仿佛看到了他的一生，那里面有他的坚韧、他的乐观、他的热爱，也有他的平凡与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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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柳飘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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