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 | (庐山市采风作品选)西河戏弹腔

2024-10-25 19:00: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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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戏弹腔

■ 梅曙平

一群人凭倚在庐山的山洼里,面临鄱阳湖,目光似水,神情亦喜亦悲,瞭望着雕龙绣凤的戏台。

在前排的座位上,一个留着平头的年轻后生,神采烁烁的眼眸直盯盯地落在青衣的身段上,手里端着的茶杯停在半空,好一会儿忘记品饮。从茶园赶来的采茶人,有的抱着膝盖靠在廊柱上,悉心倾听那半懂不懂的唱腔,有的盘腿而坐,双手交叠在屁股下面,身子随着锣鼓点儿轻微地晃悠。淡淡的日光穿过玲珑的窗格,映射在众多的脸孔上,亮堂了一茬茬从内心到远古的过程,就像一只蝴蝶张开了又合上。那正在演唱的剧目叫《精忠报国》,乡音俚语的台词念白,讲述的是南宋英雄岳飞的故事。

仲秋的郊野,爽脆清凉的气流拂面而来。岳母的唱腔又薄又细,遥远而忧伤,却在一个个胸膛中滚过火烫般的疼痛。台上,扮演岳母的青衣正在儿郎的背上刺字,行为端庄,风度凝重,气质含蓄。观众感动战火纷飞的南宋却孕育出这样一位女性:德言容工,相夫教子,家国在怀。当下,这位贤母逐渐升腾凝聚起来,成为一种青衣气质,笼罩于千年女性的历史上。岳母舞起水袖,咿咿呀呀唱出了自己的一桩心事,那身段是微微含着胸的,不像花旦的风姿如三月杨花一般漫天飞洒袭人面,也不像闺门旦占着年轻的便宜,淡妆浓抹总相宜。青衣的风情是要人慢慢品味,乍看,如冰如雪,凛然不可犯,却蕴含着经得起推敲的一种幽深的、有内容的静美。都说青衣苦,是出嫁离家的苦,是养儿育女的苦,是独守空房的苦,是红颜渐凋的苦。最怜惜青衣的不是男人,而恰恰是女人自己。男人看青衣,看的是风月,女人看青衣,能看清楚一辈子的悲伤。只因看青衣,也是在看自己。这光景,台下几个中年女子随着一个云手、一个盘腕、一个转身,在悄然流泪,或许是感动于岳母的家国胸襟,或许是感叹几十年守寡将孩子抚养成人的不易。

扮演岳飞妻子李夫人的另一位青衣,尽管水袖轻颤,眼神流转,指尖点着兰花状,面庞积攒出千媚百娇,表演得古朴夸张,却也端倪出演员是一位年过花甲的人了,不免叫人产生些许的担忧:这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戏种怕要后继无人了。西河戏诞生于嘉庆道光年间,流行于星子、德安、九江县一带。因有西河水流经星子,遂名为西河戏。这戏曲植根于村野乡俚,调门高亢奔放,浑厚质朴。唱腔为板式体,以西皮、二黄为主,主要声腔为皮黄,兼有青阳高腔、渔歌、民间小调的韵味,故而又称弹腔戏,唱词多为七字句、十字段,用嗓分为生、旦、净三种。演出多沿袭破台、放五昌、报台、登二场等高腔的旧习,角色分为十大行,即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老六外七丑八贴九小十杂。

旧时,艺人周自秀出任西河戏班头,戏班定名为“青阳公主星邑义和班”,简称义和班。当时义和班所演剧目有《打龙蓬》《清官册》《过昭关》《三关调将》《白虎关》《二进宫》等五十余出大本,三十余出小本。往后,艺人刘郭原从“瑞祝班”归来,加入义和班,并继周自秀出任班头。翌年,艺人汤再树亦从湖北“汉班”回来加入义和班。嘉庆年间,诸腔合流,首先在南昌形成一种乱弹班,影响甚广。道光年间,艺人汤大乐先后在南昌的乱弹班和汉口的汉剧班唱戏,后与其兄汤大荣一起,在老家汤家畈组织汤家戏班,排演黄皮戏。汤大乐与星子诸多汤姓同族共谱,便于道光末年来星子教戏,建立了星子第一个弹腔戏班,广收艺徒。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那年月,西河戏红火了一些年头。一众前辈艺人天资敏捷,才智过人,能演古,能排剧,不住地从外地带回来新的剧目,相继改造了许多老唱腔,譬如将西皮顶板改为器板,极大地丰富了西河戏的表演手段。一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茬茬心手相传,乃至职业英才辈出,群芳济济。往后历经战乱,艺人们颠沛流离,戏班也就日渐衰微。新中国成立后,义和班难以恢复,但村村落落的业余班子却梯次接续,老艺人多以教戏为业,零星地调教出不少传人。逢年过节,村头巷尾常常演唱西河戏,自娱娱人,已然成为乡俗。

人无癖,便无趣。人无癖,就活得百无聊赖。人有癖,功夫花在所癖之事上,物我两忘,不是高人,便是妙人。实则真正活得明白的人,都有一种特质,那就是充满烟火气。老艺人泡在唱念做打、锣鼓吵闹里,时不时沉浸在欢笑和泪水中,品味清淡的欢愉,这日子也便删繁就简,砍掉了外在多余的东西,有了一种纯粹,有了内心的自在与丰盈。如同雕塑手艺人所说的那般:每块木头都可以成为一尊佛,只要去掉多余的部分。那年头,陪伴在周遭的皆是爱戏懂戏的人,专注一件喜欢的事儿,寻觅一个悦心的癖好,交往几个如水的师友,锻炼一个野泼泼的身子骨,人生之大欢喜,也便蕴藏在素雅的平淡里了。

现如今,乡村上了岁数的人,用完晚饭后,沿着湖边慢悠悠往前走,嘴里时常哼着几句西河戏,欣欣地自以为荣,倒也面目光洁,悠然自得。叵耐现如今环境不一样了,西河戏与弋阳腔、宜黄腔、青阳腔遭遇一般,年轻人们多半提不起兴致,他们面对的不再是寡淡的乡村岁月,而是四通八达的广阔天地。外面的世界诱惑多,压力也大,很少有人沿着前辈的老路,目光笔直,不怀疑,不旁顾,将大把的光阴逗留在慢节奏的戏词里,一路厮磨下去。故而,这个剧种最朴素的恻隐,就是如何在人群中再次激荡起兴味的涟漪。如同浪动不息的鄱湖水,总有新痕覆盖着斑驳的旧痕。

眼下,锣鼓点子急如骤雨,细筒琴、大筒琴如歌如泣,如同丝绸般顺滑,在屋子里颤悠。台上的岳飞正搏手舞枪,动作古朴夸张。看架势,多由民间拳术变化而来。戏台上,虽然只有三五角儿,却将这一出历史袍带戏演绎得有心有法。忠、义、廉、孝夹杂在乡土气息里,渲染在末、老、外、净的唱词中,造就了局部修整的优孟衣冠。台下,恰巧坐着一众参加“赓续文脉,向江图强”走基层采风的作家们,尽管难懂戏里的词儿,大家都贯注地看着听着,古腔古韵,提词帮唱,质朴古劲,令人禁不住回溯到历史里面,撇掉了许多眼前枝枝蔓蔓的事情。

幽秀之脉,生心发政。寂悟冥想,大道不远。试想,如若有更多的作家参与进来,在《长生殿》《雷峰塔》《双熊梦》《金雀记》《琵琶记》《打樱桃》等传统西河戏剧目中,添加一些《小放牛》《打花鼓》《花报》《劝农》之类的新曲目来,那该多好。

苏童说:作家要经常访问自己的故乡。想来也是,心口之间,立身扬声,还有什么比创作雅俗共赏的剧目唱词儿,更适合与乡里人同悲同喜、同心一气呢。从心醉中写出的故事,从时代中凝结出美,其重要性仅次于食物、爱和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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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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