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赖”黑佬

■　查育知

“老婆，工厂你以后不用去了，赶紧去把孩子的户口和转学的事处理好，我们回家吧，这个城市我们不用再来了！”黑佬跟老婆交代了几句，转过身落下了泪。

2009年，23岁的黑佬带着新婚的妻子，怀揣着梦想来到东莞打工。他们进的是一家灯具厂。由于学得专业对口，黑佬在工厂里很快就受到了重用，被破格提拔为负责生产的副厂长。他的妻子也在工厂的技术岗位稳定了下来。两个人努力工作，刻苦学习灯具制作工艺及流程。经过三年的实践和系统的学习，夫妻俩已经具备独立创业的能力和实力了。

2011年年底，他们用三年积攒到的第一桶金，在东莞注册了一家灯具厂。因过硬的技术，诚信的经营，黑佬夫妻很快在东莞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2012年到2013年，他们的灯具厂营收均达到了上千万元，利润也是相当可观。2014年，黑佬在东莞买了第一套房，也迎来了第一个宝宝。双喜临门，生活一片欣欣向荣。

随着线上经济的发展，竞争压力也越来越大。以前客户进货，都是拿着钱到厂里抢货，供不应求是经常发生的事情。现在一个新产品设计出来，不出几天便是满大街的同款，而且价格卷到最低。为抢占市场份额，同行开始拼价格、拼服务。客户的合作模式从先款后货，到货到付款，演变成货到付款还要压50%的质保押金。临近年关了，客户的要货量暴增，资金压力空前巨大。行业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阳历年的一月和二月，客户是不付款的。大家都要等春节后再支付货款。黑佬说，年底为了缓解压力，他只能向亲戚朋友借钱，刷银行的信用卡，向银行贷款。有时候，甚至需要借短期网贷才能熬过年关。待开年回款后，他们再一笔笔还。就这样，黑佬拆东墙补西墙地过了两三年。回头一算账，挣的钱居然还不如利息钱，一年到头等于白干。

2019年年底，又面临一年里最难的关口。好不容易把原材料的款子凑齐，把客户的最后一车货发完，夫妻俩长舒一口气，这个年终于又挺过来了。虽然口袋里连回家过年的油钱都不够，起码暂时没有急着要付出去的钱了。但是，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是无法预料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把黑佬一家子关在了东莞，也把他们开年的希望关了起来。别人家喜气洋洋过新年，黑佬一家老小欲哭无泪地熬过了年。

过完年几个月了，疫情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亲戚朋友们的催债电话和信用卡的催款信息铺天盖地袭来。黑佬打电话向客户讨要货款，他们都说过一个年货都没销动，全积压在仓库里。客户跟黑佬说，若急着要钱，就把货拖回去吧。黑佬最大的一笔货款近两百万元。为躲避巨额的欠款，这个客户夫妻俩“战术性”地办了离婚手续。男方扛了所有的外债，直接进了“老赖”的行列。每次黑佬坐着绿皮火车去讨债，对方都两手一摊，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除了讨债时的几顿饭，黑佬只能讨回一肚子的委屈。

在生意顺风顺水的那些年里，黑佬身边的好人很多，朋友很多，亲戚也越来越多。但这几年，亲戚成了仇人，朋友成了路人，一辈子没有听过的难听话这几年都听到了，没有看过的脸色这几年都看过了。黑佬每次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清楚，大家并没有错，他们只想要回自己的钱。

黑佬讲到这里，眼眶红了。他说，他现在已经上了银行黑名单，是榜上有名的“老赖”，出行坐不了高铁和飞机。所有的银行卡都被冻结，只有微信和支付宝还保留小额转账功能，可以用作平日的生活支出。

刚回老家时，黑佬是迷茫的，痛苦的。他躲在家里三个月没有出门，觉得没脸出门。黑佬的父母焦急万分，既心疼儿子又担心家计。两个老人积郁成疾，双双住进了医院。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黑佬的父亲被诊断出胃癌。遇到一连串的打击，黑佬一度想过自杀。可看着年迈病重的父母和一双年幼的儿女，他咬牙把在县城唯一的住房卖掉，支付高额的住院费用。他们一家老小则搬进了出租屋。

为了生计，黑佬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由于他是“老赖”，入职资料都只能用外甥的名字。黑佬刚开始送外卖时，羞于见人。每次送单都用口罩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生怕遇见熟人。工作了半年后，他的心态才慢慢调整过来。

向我讲自己的经历时，黑佬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他只想着拼命挣钱，每个月多挣一些，妻儿老小的生活质量就能提高一些。他说，静待花开吧。

“老赖”曾经是无赖的代名词。不知从何时起，这些词却充满了无奈和辛酸，充满了无力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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