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的心坎
■ 何永福
母亲48岁的生命定格在1996年秋天。那年的秋天,秋阳高照,棉花开桃吐絮,瓣大色白,闪着耀眼的银光。那年的晚稻也丰收在望,禾秆粗壮,稻穗饱满,满眼金光闪闪。只是如此稻棉齐丰的喜人景象,我那辛勤劳作的母亲却看不到了,她遽然倒下,倒在我们的无尽伤痛里。那年的秋天,以丰稔映凋零,以乐景衬哀情,何其悲伤凄凉,又何其残忍刺痛啊!
回20多年前的伤痛往事,犹如把早已结痂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1996年9月16日,依旧是个大晴天。早上八点多,我把在煤炉上熬好稀饭的高压锅,拿到镇电影院前厅的乒乓球桌上,准备等稍凉后开吃。当时我和妻子借住在镇电影院前厅东侧的几间小房子里。趁这个当口,我习惯地走到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呼吸新鲜空气。这时,一辆黑色的皮卡车在下面的马路边停下,车门开处,我看见大堂嫂从车上下来,她一抬头也看到我了,她一边向上跑,一边慌慌地冲我喊:“黑毛,婶娘出事了!婶娘出事了!”我心头一紧:我妈出事了?她昨天下午还来过我这里呀。来不及多想,我赶忙跑到皮卡车边,看见父亲正抱着昏迷不醒的母亲,一脸的焦灼。原来,母亲早上去一个亲戚家送礼,回来的路上,坐着三轮,在快到家门口的那条马路上,三轮车还没停稳,母亲就跳了下去,可能是急着田地里的活儿吧,她本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车子向前的惯性,令刚落地的母亲重重摔倒,后脑勺磕在梆硬的砂石马路上,当即陷入昏迷。
我目睹紧闭双眼,脸色灰黄的母亲,几根乱发横斜在她的额前,顿时急不择言:“你这个人呀!”本来还有句“怎么这么不小心”的埋怨,硬地给咽了回去,因为这时母亲吐了。事已至此,任何埋怨和责怪都于事无补,何况她也听不见。我上去对挺着大肚子的妻子交代了几句,便拿着家里仅有的两千元钱(这是为妻子即将临盆而准备的),就匆匆与父亲、大堂兄一起,将母亲送往三十里外的县城求医。
到了县人民医院,医生看了母亲的情况,建议马上转院,转市里的一七一医院。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母亲伤势严重,不只是昏迷那么简单。
先前的那辆皮卡车走了,我们只好在医院门口另叫了一辆昌河。不想没开多久,就在路上抛锚了,修车很耽误时间。后来到了湖口,不料,轮渡又不知何故半天不开。那天真是气人,岂止是祸不单行!等我们紧赶慢赶,赶到一七一医院时,还是晚了一步,已过十二点,医生下班了,连急诊室都没人。
当时真傻,母亲颅脑受伤,伤情凶险,要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要想尽办法找到医生,可我们却无头苍蝇似的找了一阵没找着,就真的等医生下午上班。试想,这种事能等吗?都是些没经历过大事的人啊!“百无一用是书生”,事后我更是自责不已:“母亲算是白养了我,白让我读了那么多书,关键时刻,不起一点作用,应变能力那么差!”那天中午,除了司机去医院附近弄了点吃的,我们几个都没心思吃饭,坐在车里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殊不知,这是让宝贵的救治时间白白地浪费掉啊!
快到两点时,一直在父亲怀抱里安静地“睡着”的母亲,突然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这是病情恶化的表现。我顿感情况不妙,不由得紧张慌乱起来。不能再等,父亲抱起母亲往医院里大步走去。这时已有医生上班,接着又有医生陆续到来。医生们给母亲做了初步检查后,说要准备手术。可等母亲真正躺上手术台,头发也剃了,医生却突然不给做开颅手术了。他们把我们叫进来,一脸凝重地说,病人的瞳孔已经散大,对光的反射消失,已没有手术价值了,其中一个医生还用手比画了一个大大的“0”字。我走上前,看见手术台上此前没睁开过眼睛的母亲,瞳孔已散大,脸色蜡黄,眼角有清泪渗出。我顿时蒙了,继而明白,那个躺在手术台上,我叫了二十多年妈的人,要抛下我们撒手而去了。没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我,哪见过这阵势,顿时号啕大哭起来。大堂兄泪流满面。我们哀求医生马上给母亲做手术,说花多少钱都做,我们去想办法筹钱,医生们说这不是钱的事,主要是病人的病情发展太快,已无力回天。
跟父亲、大堂兄商量后,又借公用电话往老家打电话,最终,我颤抖着手在承诺书上签下“放弃手术”几个字,签毕,我又是一阵痛哭悲啼,瞬间把自己哭成泪人,我感到那么地无助和脆弱。返程途中,车刚到湖口地面母亲便落了气,我自然又是一通大哭。此后剩下的路程,我的眼泪再也没干过。头一天还有说有笑面容生动的母亲,头一天还答应要帮忙侍候妻子坐月子的母亲,转天就与我们阴阳永隔了,叫我如何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叫我如何去面对今后失去母亲的日子!悲情之下,车窗外的山水草木也变得一片萧瑟凄迷。
给母亲办丧事的那几天,我强打精神,像个木偶似的被人支配着做这做那。有位帮厨的婶婶问我家里的黄豆在哪,昏昏沉沉的我竟脱口喊道:“妈,黄豆在哪呀?”说完才知失口,才知母亲永远不会开口回答了。弟弟妹妹们还小,家里平时都是母亲做主,这个家里里外外哪离得开母亲的操持啊!
母亲猝然离世后,我好长时间走不出丧母之痛。悲伤,思念,懊悔,自责,可谓百感交集。母亲的五个子女中,我觉得母亲最疼我这个头男长子,可在攸关她生命的关键时刻,我的表现却如此拉胯,坐视她宝贵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尽管后来父亲多次列举他听来的几个人也是从车上摔下,后脑勺着地,都没抢救回来,以此安慰我,也安慰他自己,但我终是不能释怀,过不了心中那个“坎”。我觉得母亲太可怜了,一辈子都没去过市里,最远只到过县城,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仓促辞世,都没能睁开眼睛看上繁华城市一眼,更甭说享过一天的清福。
转眼母亲过世26年了,母亲走了这么多年,我也想了这么多年,痛了这么多年。对我来说,“如丧考妣”不再是个贬义词,我也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哀思绵绵”,喜欢唱歌的我,唱那首《烛光里的妈妈》,唱到一半总唱不下去,眼泪越流越凶,以至声音哽咽。有时在路上看见老妇人佝偻的身影,我就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活着,也该是这种步履蹒跚的模样吧。我羡慕那些能活到风烛残年的老妪,我目送老妪们背影的视线有时会追出去很远。要是那天我能机灵点,想方设法早点去找到医生,而不是被动地傻等,或者那天态度坚决些,放手一搏,坚持要医生给母亲做手术,说不定母亲能救得回来。唉,母亲的死,是我永远也过不去的一道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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