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故乡，故乡的石头

■ 况 且

每每看见老家庐山市西边入口处大石头牌坊上写的“中国石材城”几个大字，我就有种莫名的感觉，总是无法名状，也难以释怀，却总想写点什么。

老家庐山市盛产石头（即石材），境内大部分高高矮矮的山，基本都是各种石头构成的。靠近县城的山体，大多是花岗岩，白色黑色的都有。庐山的标志性雕塑——牯岭牛，其石材即取自老家的花岗岩。乡下离县城远点的山体，大多是青石材构成。老家石材开采的历史已有上千年了，著名的金星砚就出自我们村后面的驼岭山上，宋代大书法家米芾的《砚史》曾载：庐山青石砚，发墨有光，且有金星，抚之细润。金星砚具有下墨快而细腻、蓄墨时间长而不涸、墨色鲜明而香久不散的三大特点，城内的砚池街因此得名。相传金星砚第一方砚出自陶渊明之手，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后，游历到老家驼岭山脚下，发现一块石头在太阳底下星光闪烁，便将石头捡起来做成一块砚台，并用这方砚台写下千古名篇《五柳先生传》。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曾专门在县城附近的山上筑屋练字，他的洗墨池尚存，估计他用的就是当地的金星砚。宋徽宗南巡庐山秀峰，喜得此砚，御笔赐为“金星宋砚”，并封之为国砚。南唐中主李璟（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在庐山秀峰修筑读书台时，专用此砚。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视此砚为文房瑰宝。民国时期，城内有百余家制砚坊，多次获国际博览会奖，现已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和国家传统工艺振兴目录。

除金星砚需要从几百米深的山洞中取材外，普通石头取材相对简单。以青石材为例，它是一层层长在山体里面，经几千年大自然的造化而成，每层厚薄不一，每层上面几道白色小石沫构成的直线或曲线纹路，将一层青石材分割成数量不等、大小不一的青石材。人工开采的时候，需要刨开山体表层树木杂草和三四米深的黄土，再在石头层里面开凿一个几米深的小洞，放上少量硝酸铵炸药，炸出一个大洞后，用铁制撬棍一层一层往外撬，一块块的青石材就出现在眼前，小的青石块手拿肩扛，大的由几个人用木棒绳子扛。再大的，就通过在山路上铺一层圆木，把石块放树木上滚动拖下来，就像当年秦始皇修筑长城一样的做法。把这些有用的石块放到平坦的地方，根据事先的规格，在青石板上划线，能工巧匠再用铁锤和錾子，一锤一锤地打磨出各种鬼斧神工的石材产品。

打记事起，石头就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家里建土房子，房子地基是青石材做的，有钱人家还用花岗岩作地基。房顶使用薄青石片盖的，比瓦片好用得多。屋前的院子，用青石板铺成，再用少许水泥抹平石板间缝隙，夏天晒谷子特别方便，也特别干净，下雨天走路也不沾泥。一大块青石板做成纳凉用的大石床，在没有空调电扇的酷暑里，成为夜晚纳凉最想待的地方。上小学的时候，曾经用过青石板做的课桌，用小石块垒砌做桌腿，但冬天上课时，手放在石板课桌上，冷彻骨髓。上课的时候，用小石头子直接在青石板上打草稿，都省了稿纸和买铅笔的钱。长条形青石板是老家建造桥梁的绝佳材料，一块块长条形青石板直接拼接就是一座桥了。一些大的青石板搭建在河边，以供村民洗衣洗菜用。在土葬的年代，有钱人家会用青石材雕出龙凤做墓碑，上面请人刻上大小不等的字，而埋在地里的棺材都要配一副好的青石材作为套棺。穷人家墓碑，可能就是自己到山上找一小块长方形石材作墓碑，自己刻上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再买上一副普通青石材套棺。

小时候，觉得家乡的山特别大，几百年的人工开采并没有对山体造成多大损坏。山上长着很多大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山上有一口山泉常年流出像冰一样冷的水。夏天，我们每天都拿着暖水瓶去灌冰水喝，离泉口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全身就感觉在空调里一样。在泉边俯下身子畅饮冰水的时候，一股冰凉感刹那间从头顶直达脚跟，清爽无比。在半山腰，流经的泉水形成了一个小池塘，供放牛时牛喝水，水里有成群的米虾和小鱼，村民抓来晒干做鲜美的汤，我曾在里面抓到过甲鱼和石鸡。在另一座较高的山顶上，还有一个废弃矿洞形成小水池，全部由雨水落在矿洞里形成的，水很清澈但不见底，我曾在此喝水解渴，但没敢在里面游泳。抗战时期，我们一整村的人，躲在山顶上古人开采青石材的数百米深的山洞中，才躲过了日军的屠村行为。而在另一个山体的石缝里面，住着几只大雕，经常到我们村里偷吃小鸡，我偶尔还看到过它们在高空盘旋的英姿。

由于种种原因，以前的石材买卖，包括砚台，都不是一个很赚钱的行业，再加上完全是纯手工劳作，村里人每天起早贪黑到山上开采石头，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所以也基本是当个副业。但在那个种田都填不饱一家人肚子的年代，石材开采解决了家里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和小孩缴纳学费等日常开销的大问题，也显得十分重要。为石材开采问题，村里男丁多的家庭，往往能占据好的开采位置，而势单力薄的人家往往只能开采位置偏僻、价值不大的地方，甚至没有地方开采。而村与村之间，也会因为争夺石材而发生纠纷。记得当时我们村的青石材质地很纯，因而销路较好。而隔壁村的青石材含杂质较多，销路较差。隔壁村仗着人多势众，强行将我们村唯一的一条公路挖断，导致我们村的石材销路受阻。而另外一个隔壁村，为防止我们村开采石材过界，曾在界线附近埋伏大量人手，准备随时袭击我们。

虽然那个年代石材不值钱，但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中学期间，有一段时间特别厌学，甚至直接告诉家人我就想在家放一辈子牛，不想上学了。为此，父亲只好带我到山上石材洞开采石头，以补贴家用。在开采过程中，我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艰辛与危险。一条狭窄小道沿山体向上伸到洞口，再由洞口向下深入半开敞式的狭窄山洞里，几个人在十分局促的空间里开采，有人负责撬动青石层，有人负责将废弃的石头搬到木板车上，有人负责清扫泥土和碎石，有人负责肩扛青石块。看着矿洞四周松动的石头和碎石，以及矿洞内的各种敲打震动，仿佛这些碎石随时会掉下来砸中我，心中的惶恐瞬间倍增。矿洞上的安全事故，主要就是松动的石块掉落下来砸死了人。其实最让我胆战心惊的，是我把废弃的石材和渣土用木板车拉出并倾倒到山脚下的过程。装废石和渣土的板车十分沉重，从矿洞里推出来的时候是上坡，需要两个人帮着推。推出矿洞后路突然变成下坡，我在板车后来使劲拉着以免它失速，沉重的板车在加速度的作用下，短时间变得速度飞快，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像脱缰野马一样随时能将我带入山下，带入万丈深渊的山谷中。我一边把握方向，一边控制步伐，同时还要身体尽量后倾以减速。在倾倒车上石头的时候，也要非常有技术，在板车即将接近小道的尽头，有一小堆石块和渣土做成的缓冲带，要猛地将板车稍往上一推，板车前端的两根木头直接插入缓冲带中，板车突然被卡住，拉车人要顺势吊在车上，利用自身的体重使车身稳稳停住，以免翻下山去。而车上石头与渣土则在惯性作用下，全部倾斜在道路尽头的山谷中。这个过程中，上推时间和角度最为关键。上推时间早了，石头就倾泻在路上，把路堵住了。上推时间晚了，则可能连人带车一起翻下山，非死即伤。上推角度太大，估计能连人带车一起翻转360度翻下山谷中，上推角度太小，又不能准确将板车卡在缓冲带中实现停车。当小道上的我在板车带动下，凌乱的步伐变得飞快时，我只能死死抓住板车尽量后倾身体，几乎是倒贴地飞奔。当快接近缓冲带时，我急速起身向上调整身姿，双手上推，稳稳将其卡在缓冲带上，我整个人也顺势吊在板车上。推车的整个过程短短几秒，生怕自己被板车带入乱石林立的山谷中粉身碎骨，这种恐惧感和死亡感至今不能忘却。在山上矿洞里干了两天后，我决定再也不干这个活了，还是要好好读书，最终还是读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进入21世纪后，随着机械化和电气化开采设备应用，再也见不到板车、铁锤、錾子和扛石材的木棒绳子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型挖机、传送带和大货车的开采。再加上石材广泛应用在城市家庭装修、桌球等体育娱乐场所和国际市场出口，石材价格暴涨。村民们凭借老家山上的石头，纷纷摆脱了贫困，盖起小洋房，开上小汽车，过上了小康生活。但随之而来的是，村子后面的很多的大山消失了，流出冰水的山泉干涸了，很多大树枯死了，小池塘和小水池不见了，连大雕也飞走了，剩下的大山也千疮百孔。更为严重的是，因加工石材的废水直接排入村子的小河里，村里只能全部改用自来水。

在很多有识之士和群众的积极奔走呼号下，相关部门开始采取措施解决石材带来的污染问题。通过严格开采条件、整治加工废水排放、淘汰落后低技术企业，实施大规模现代化石材加工等措施，同时还积极引导当地产业从石材向羽绒服等低污染产业转移，大力整治环境卫生。混乱的石材开采和加工行为终于被禁止了，大山终于可以喘口气，河里的小鱼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