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之薹
■ 蔚 蓝
戴叔伦是唐代一位知名度不高的诗人,一生平淡,宦海沉浮,最后归隐山水。他的诗也不是写得不够好,我最喜欢这一首:
暖日菜心稠,晴烟麦穗抽。
客心双去翼,归梦一扁舟。
废塔巢双鹤,长波漾白鸥。
关山明月到,怆恻十年游。
写得鲜活灵动,明媚清澈。在初春明丽的阳光下,沃野千里,麦涌如波,最令人挂念的是菜薹已然长成,沾满清露,扑面而来的是这个时节无处不在的清新而湿润的气息。这熟悉的景象让人心生归意,世间一切不过如云烟,都抵不过故园那些春光里丛生的菜薹,遍野的麦田,唯有这,才可慰藉倦客的心灵。
羡慕着这些农业时代的古典歌者,不论流落天涯何处,总怀一份田园之心。人间这些摇曳的草木花朵,会安慰一颗经过岁月与人生波折而伤痕累累的心灵。我们这些被文明浸润的所谓现代人,享受着丰饶的物质,却仍那么孤独又寂寞,内心荒芜而苍白,一颗心找不到归宿。
这个冬日,寒霜满地,北风清冽,窝在温暖的被里,虽早已饥肠辘辘,却仍不愿起来,只一一念叨着故乡的美食。想来,我真是一个没有出息之人,胸无大志,一日日地不寻思着怎么样出人头地,赚个盆满钵满,却对这一些鸡毛蒜皮念念不忘。这样的清晓,却莫名地,最想的是来一份并不是这个节令的菜薹,鲜嫩青碧地洗净,放在竹篮里,滴着水珠,怎么做都好吃。菜薹,一个多么久远的记忆,仿佛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
菜薹,即青菜之薹,村庄春野之产。“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江南的青菜,绿如墨玉,而北地的青菜则称为白菜,淡绿又洁白。当江南的青菜仍碧绿青翠的时候,北方的白菜已然收获,这实在是扫兴的事情。而地处江南深处的江村,青菜,经秋至冬,青绿绿地生长在枯黄的苍野里,生机盎然。或落下一场新雪,大地一片白,裸露的是枯瘦的树木、斑驳的屋顶,青菜、萝卜的叶片上缀满白雪,恍若归人。
二月倏忽的一场微雨之后,天空蓝为底色,五彩斑斓,南风摇曳木树,鸟鸣开始清澈,大地开始了春天盛大的圆舞曲。所有的枯枝,所有的田野,所有的角落,都孕育着清浅的新芽,连冬日一潭枯水也显现出明艳的绿意。菜薹开始在青菜的叶片处生出,几乎看得见生长,一夜之间,就簇生出无数颗鲜嫩的新芽,每一枚新芽里,都孕育着无数含苞的花蕾,青菜开始了它们最为美味的时候。“薹”,尽显着汉字的优美与丰盈,繁复的字形如婆娑的青叶,碧嫩嫩地生长在早春的一场雨水里,静静凝望,仿佛窥见其间闪烁的雨珠与露滴被风拂过,春风过耳。
清晓,晌午,或是黄昏,提一只竹篮去园中采摘。从根茎部,轻轻一掐,雨珠零落,菜薹发出清脆的折断声,碧绿的汁水溢满指间,未入口中,仿佛它的甘美已浸润舌尖。洗净,掐断。再切一根同样在早春里散发芬芳气息的蒜叶,一同清炒,清甜与辛香的滋味,妙不可言,满口都是只属于这个季节的新鲜与丰美。还可放一块腊肉同炒。一个是刚刚长成的少年,一个是饱尽风霜的老人,却彼此相依,少年的心有了沧海流云。而沧桑的灵魂,却被春色滋润,焕发生机。食之,万千人生的况味涌上心头。
腊肉是精贵之物,贫穷的乡野,哪常有腊肉来清炒这些春之至味?一茬又一茬仿佛吃不尽的菜薹,除清炒之外,村人也用来做菜泡饭。做法简单,整日劳碌的村人,谁有心思去把食物精雕细琢?他们把一切食物制作简略到最为素朴,却无意间保存了食物的原始风味。那些食物,犹如一幅幅写意的小品,寥寥几笔,烟火人间跃然纸上。
但是,菜,须用新长的菜薹,沾满早春的雨露,鲜脆甘甜。油,须用猪油。每家都会存一罐猪油,盛放在青花瓷罐中,以备不时之需。寡淡的菜食因猪油的滋润而鲜美异常。多像一个历经千帆的人,被爱情滋润。而饭,若用新鲜煮出的白米饭做出的泡饭会成糊状,食之软绵,没有嚼劲。仿佛一个没有阅历的人,少了生活的情趣与深度。须是中午没有吃完的剩饭,热气腾腾地盛在蓝边大碗里,便不再管它。把它交给午后的光阴、微风,交给偶尔传来的鸡鸣与鸟啼。一直到暮色从远方的山冈浸过来,薄雾如流水把村庄缠绕,牛儿叫着,农人打开篱笆,正荷锄而归。米饭已冷却在黄昏的光影里,坚脆洁白,一颗心终修得圆满。正是制作菜泡饭的时候了。
先是烧开一锅水,将剩饭倒入,煮沸。又将洗净的切成小段的菜倒入锅中,同水煮开。将要煮熟之时,挖几勺猪油放入锅中,再撒一把蒜叶。一锅菜泡饭就已做成。饭粒留有田园的草木之气,细细品尝,昔年秋阳的醇厚,仍弥漫舌尖。菜薹有春之鲜活的况味,鲜嫩如晶莹的雨滴。不用看,只闭着眼,食在口中的菜蔬,如春风过耳,微雨空濛,一颗心不自觉地湿润温柔起来。
最后,又一一盛在蓝边大碗中,冒着热气。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煤油灯的光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早已被饥饿撩拨的我们,端起碗来狼吞虎咽。最妙的是,常会有一个荷包蛋藏匿在泡饭之下,米饭的洁白,菜的青翠,煎蛋的金黄,在碗中勾勒出一幅旧江村的昨日美丽版图。吃一小口荷包蛋,吃一大口泡饭,又吃几根菜薹,在猪油浓香的衬托下,香脆、甘甜又糯软的滋味交汇于口间。父亲与母亲话着桑麻,聊着轻松的话题。或是欢笑,或是父亲的叹息与母亲的泪水。那时,我总以为童年的光阴那么漫长,没有尽头,我会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童,那欢乐与忧愁的时光。
倏忽之间,早春的夜雨,不知什么时候,响在屋顶的青瓦上,木树摇响着风声,村庄浸润在茫茫无边的烟雨中。我享受着这样的时辰,我认为这碗菜泡饭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所谓的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恍然里,我是世间最幸福而富足的人。
最见不得饭店的所谓大厨们,他们多来自乡野,却没有乡野之心。他们也会制作所谓的菜泡饭,青菜是大棚里不分季节用化肥农药催发出来的。泡饭刚从热锅里盛来。油是无味的色拉油,又加了各种各样的调料。在饭宴将尽的时候一大碗端上来,清洗着城里人被过多油水浸泡的肠胃。青瓷大碗,附庸着风雅,描绘古典的山水,窈窕的仕女正从花丛间来。但不用说,这道菜徒有其形,其味难辨。真为盛它的青瓷大碗可惜,盛了那么一大碗不接地气的东西。
春光总是那么短。早春的一场又一场细雨,菜薹一刻不停地生长,仿佛看得见它们“滋滋”的声响。一夜之间,昨日还隐藏在青菜巨大叶片间的嫩芽,已在清晓的雨雾里,高高擎起,那些没有采摘的菜薹,最后会从叶芽间生出一簇簇金黄的菜花,会有蜜蜂与蝴蝶萦绕其间,花蕊里的蜜汁是它们的口粮。春风十里,不几日,金色的花朵就蔚然一片了。远远望着,绿色的麦田在江村的田野里没有际涯,金色的花朵,背衬着碧色的篱笆,灰色的屋舍,一同在风声里摇曳生姿,也是别有情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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