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钩沉)“吴门画派”画家心中的庐山

2024-07-15 19:45: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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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沉)“吴门画派”画家心中的庐山

■ 李 震

“吴门画派”是明代中期的绘画派别,主要活跃于苏州地区,苏州素“吴门”,故有此称。其代表人物包括沈周、唐寅、文征明和仇英四人,后世并称为“吴门四家”或“明四家”。“吴门四家”在山水、人物、花卉方面各有建树,尤其山水画成就最为突出。除仇英外,唐寅与文征明皆出自沈周门下,师徒三人诗书画俱佳,是明代文人画的典型代表。“吴门画派”中沈周与唐寅不仅有庐山题材的山水画传世,还有歌咏庐山的诗歌存世。尤其令人称奇的是沈周,一生未到过庐山,却留下了传世名作《庐山高图》以及题画诗。

沈周(1427年~1509年),字启南,号石田,晚号白石翁,以其深厚的道德修养和丰富的作品,被公认为“吴门画派”的开宗大师。沈周一生未仕,立志遁隐,足迹只限于江浙,并未到过庐山,但是他却创作了其山水画的传世杰作《庐山高图》。《庐山高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是沈周在明化三年(1467年)时所作,那时他41岁。沈周享年83岁,创作《庐山高图》时正值艺术创作的盛年。是年,他的老师陈宽70岁寿辰,沈周绘制了此图作为寿礼献给恩师,以表达对老师的仰慕之情。在画中,沈周以丰富的艺术想象力,集中表现了自己想象中的庐山形象,云遮雾绕的五老峰、层峦叠翠中的飞瀑流泉。近景的松树下还以极小的比例描绘了一位白衣隐者,伫立远眺,那正是画家仰慕的恩师陈宽。整幅画借庐山崇高博大、悠远厚重的形象和内涵,讴歌了老师陈宽的学问道德令人高山仰止。沈周7岁时就跟随陈宽学习诗文,诗词歌赋功底深厚。他每作一画都有一首题画诗,《庐山高图》的题诗与画作情景交融,感情奔放,可谓珠联璧合。既是对老师学识人品的赞颂,也表达了画家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庐山高,高乎哉!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盘踞。

笈乎二千三百丈之巃嵸,谓即敷浅原。

培嵝何敢争其雄?西来天堑濯其足,云霞日夕吞吐乎其胸。

回崖沓嶂鬼手擘,涧道千丈开鸿蒙。

瀑流淙淙泻不极,雷霆殷地闻者耳欲聋。

时有落叶于其中,直下彭蠡流霜虹。

金膏水碧不可觅,石林幽黑号绿熊。

其阳诸峰五老人,或疑纬星之精坠自空。

陈夫子,今仲弓。世家庐之下,有元厥祖迁江东。

尚知庐灵有默契,不远千里钟于公。

公亦西望怀故都,便欲往依五老巢云松。

昔闻紫阳妃六老,不妨添公相与成七翁。

我尝游公门,仰公弥高庐不崇。

丘园肥遁七十禩,著作傦傦白发如秋蓬

文能合坟诗合雅,自得乐地于其中。

荣名利禄云过眼,上不作书自荐,下不公相通。

公乎!浩荡在物表,黄鹄高举凌天风。

陈宽,字孟贤,号醒庵,明苏州府吴中县人,祖籍庐山南康府(今庐山市)后山。其一族即宋代著名的庐山“后山陈氏”,被钱谦益称赞 “书籍、金石之富,甲于海内”。祖上陈秬画《庐山新泉图》送离任的南康知军朱熹。彼时,庐山三叠泉刚刚被发现,朱熹以不得一见为憾事。元代其曾祖陈征任江浙儒学提举,其中一支迁居苏州。陈宽是沈周的老师,出生于苏州,已经算不上土生土长的庐山人。沈周为什么要画自己从未到过的庐山为老师祝寿,又为何一语双关地用“庐山高”为画取名呢?这是因为他深受欧阳修赠南康冰玉名士刘凝之的《庐山高》诗的影响。在陈宽和沈周的心里,庐山不仅有雄奇险秀的自然风光,还有着悠远的隐逸文化。

庐山山水和儒、释、道兼容并的庐山文化,为山水诗和田园诗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演绎空间,使庐山成为中国山水田园诗重要的发祥地。中国山水画理论的奠基人宗炳是庐山东林寺十八贤之一,故而庐山也被认为是中国山水画的策源地之一,对中国山水画的形成同样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南朝时期,山水田园诗代表人物谢灵运与陶渊明,盛唐时期的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孟浩然等,都对庐山情有独钟,留下了多首歌咏庐山的传世名篇。诗仙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对庐山更是推崇备至,赞美庐山五老峰“予行天下,所览山水甚富,俊伟诡特,鲜有能过之者,真天下之壮观也。”因此“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并曾经隐居五老峰下的屏风叠(今海会镇钱家畈),称其要“吾将此地巢云松”。

庐山就是历代文人心中崇高的人文圣山。从沈周的《庐山高图》以及题画诗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李白诗《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登庐山五老峰》以及《望庐山瀑布水》的影响。他也像唐代大诗人李白一样“便欲往依五老巢云松”。在封建王朝时期,文人们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身处乱世或因政治黑暗不得志时,依然秉持初心,能够“荣名利禄云过眼”,是公认的一种高风亮节。庐山正是文人们追求个性自由的理想家园。陈宽如是,沈周亦是如此。在沈周的眼里“陈夫子,今仲弓”,老师陈宽的德才堪比古之圣贤孔子学生冉雍,只有庐山在文人们心中的分量可以与之比拟。虽然沈周没有见过庐山的真面目,但是画家能够从大诗人李白以及众多山水诗人的作品中感受到庐山的精髓,激发出艺术的想象力。他画的是心中的庐山,心之所至,笔之所画,饱蘸浓浓的情感,方成就了这幅传世名作。正如后世山水画大师张大千所言,画家可以没有到过庐山,但却“信知胸次有庐山”。

张大千是现代著名国画大师,他与沈周一样终生未到过庐山,却在晚年创作出了巨幅泼墨泼彩山水画《庐山图》,成为其传世绝笔。在与友人傅聪谈及《庐山图》的创作时,张大千直言:“这张画,画的是我心中的庐山”。大师心中的庐山啥样?画家的题画诗给出了答案:

不师董巨不荆关,泼墨飞盆自笑顽。

欲起坡翁横侧看,信知胸次有庐山。

从君侧看又横看,叠壑层峦杳霭间。

仿佛坡仙开笑口,汝真胸次有庐山。

远公已远无莲社,陶令肩舆去不还。

待洗瘴烟横雾尽,过溪亭前我看山。

由此可见,大师心中的庐山就是历代先贤笔下描绘的人文圣山,他用非凡的艺术想象力将历代诗歌表现的庐山形象与意境呈现在了《庐山图》中。张大千的《庐山图》与沈周的《庐山高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寅是“吴门画派”中另一位画过庐山的画家。与沈周不同,唐寅有幸目睹了庐山的真面目。

唐寅(1470年~1523年),字伯虎,号六如居士,是一位才华横溢而又一生坎坷的才子。青年时期在所有亲人连遭不幸后,又因牵连进科举舞弊案,不仅遭遇了牢狱之灾,还被永久取消了考试资格。明正德九年(1514年),不惑之年的唐寅应明宗室宁王朱宸豪的邀请赴南昌做幕僚,后察觉宁王有谋反的企图,遂佯装疯癫侥幸脱身,避免了一场杀身之祸。他在乘船经鄱阳湖返家途中游览了庐山,并赋《登庐山》诗一首:

匡庐山高高几重,山雨山烟浓复浓。

移家欲往屏风叠,骑驴来看香炉峰。

江上乌帽谁涉水,岩际白衣人采松。

古句摩崖留岁月,读之漫灭为修容。

素有“江南风流才子”美誉的唐寅,在诗中不仅描绘了庐山层峦叠嶂,烟云变幻的气势,还对庐山悠远的隐逸文化表达了向往之情,“移家欲往屏风叠”过隐居生活。这似乎有悖于其一贯的豪放不羁性格,更与民间传说中风流倜傥的唐伯虎形象大相径庭。除了作者当时的心境使然外,我想,更多还是因为庐山的强大气场深深吸引了唐寅,使他“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也恰恰说明了庐山文化在古代文人心中的巨大影响力。

庐山之行,无疑给唐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返家途经安徽时,绘制了一幅《匡庐图》。《匡庐图》表现的是庐山观音桥一带的景观。与沈周《庐山高》迥异的是,《匡庐图》表现的庐山,山石冷峻、古木凋零,意境肃杀。画作的左上角还有一首题画诗:“匡庐山前三峡桥,悬流溅扑鱼龙跳。羸骖强策不肯度,古木惨淡风萧萧。”流露出画家彼时的苦闷与落寞心境。《匡庐图》是唐寅罕见的水墨山水真迹,为国家一级文物,现藏于安徽省博物馆。

“吴门画派”的画家沈周和唐寅,无论是在绘画还是诗歌作品中,都对庐山表达了倾慕之情,这源自庐山厚重的人文沉淀,是对庐山在中国文化史上崇高地位的仰慕,诠释了人文圣山的精神内涵。李可染先生在《漫谈山水画》一文中说:“意境是山水画的灵魂”,而“意境就是情与景的结合”。正是因为对庐山的仰慕之情,成就了“吴门画派”两位大师《庐山高图》与《匡庐图》在后世山水画中的地位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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