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兔子灯

■ 徐观潮

兔年春天的一次赣南之行，最大的收获是宁都东山坝镇小源村一个小女孩送给我一盏点燃的兔子灯。

兔子灯是由三个并列的“兔子”组成，一母二子，中间的兔子大，是母兔，两侧是小兔。兔子灯以竹篾为骨架，用红、绿、白三色纸糊贴。母兔身子里放一贴花小汤碗，碗内点燃供养专用的纯天然酥油灯，红白相间的光芒便将一个春夜照亮。

从小布到东山坝镇，我们走了一天，有些疲惫。夜色渐浓，当我们在泓源训练营见到一桌客家菜时，都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后来还喝了几杯客家人自酿的米酒，神经又开始兴奋了。三月初的赣南，忽晴忽雨，夜特别凉爽，每一次深呼吸都能闻到浓郁的草木清香。在小源的村道上行走，没有城里高楼的压迫，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灯光刺激。空旷的田野，深邃的夜空，星星点点的路灯，亭亭玉立的树影，还有免费就可呼吸的春天气息，这对于一个微醺者来说，潜在着一种疯狂的冲动。好在一阵锣鼓声击碎了这种冲动，小源百姓大舞台又开始上演了。

今夜上演的是一个灯会。身穿红色或绿色服装的男女举着各种动物形状的彩灯在偌大的广场来回穿梭，好不热闹。扛灯是灯会的压轴戏。扛灯如一座五层的楼台，由台脚、台面、人物三部分组成，足足有一人高。台脚是木底架。台面是一座篾片骨架的戏台，四周边框饰有彩色剪纸图案和绘画。戏台人物是在樟木模型上糊纸，再取出木模，在人头上画脸谱，戴冠穿袍。一架扛灯就是一台人生大戏，如桃园结义、郭子仪拜寿。扛灯点燃，戏中人物在每层灯火的热动力作用下，缓缓转动，如在演绎一段历史，栩栩如生。一架扛灯是一件复杂的民间工艺品，集编制、装裱、剪纸、绘画、灯谜、诗词、联语等艺术门类大成。“扛灯”在当地是一种传男不传女的祖传工艺。

然而，将灯会推向高潮的却是兔子灯。小源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点燃的兔子灯在广场上游动，且不断地将兔子灯送给周围的客人。我有幸得到了一盏。一位同行很是好奇，凑近观看。我见她羡慕的神色，也就乐得大方，把手里的兔子灯送给了她。刚送出去，便有些后悔，小源人送给我的不仅仅是兔子灯，还有吉祥如意。如果不是客家人的米酒在血液里为祸，我不至于如此冲动。

“给你。”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将我从沮丧中唤醒。小女孩递过来的又是一盏兔子灯。我下意识地推辞。小女孩将挂着兔子灯的竹竿塞在我手里，一溜烟跑了，我甚至没有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我心情大好，握住兔子灯，再也舍不得松手。

有人说，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客家人。在这样的春夜，小女孩成了钻进我心里的一缕阳光。

眼前的兔子灯没有鲜艳的颜色，三个胖墩墩的小兔子，朴实敦厚，却因为肚子里装着酥油灯的香火而变得灵动起来。

历史上，由于战乱和饥荒等原因，中原汉民族逐渐南下，与当地住民融合，在中国南方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汉族分支，这就是现在的客家人。客家人是客与家的文化组合，是中原文化的符号或者说化石。宁都是赣南、闽西、粤东29个“纯客县”之一，有客家祖地之称。沿途看来，宁都人都保持着典型的对祖先、传统和中原世族历史及其精神执着的坚持与固守，有着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经历的客家祖先在这里遗传着一种典型性格，热情，宽容，敦厚，亲善。

我不是第一次接触宁都人。几年前，我采访过一个宁都人。她叫潘小莲，30岁出头，是宁都钓峰乡下湾村万桥保的妻子。夫妻俩原都在广东汕头一个服装厂打工，孩子由家中父母照看。几年之后，夫妻有了一些资本积累，便在汕头开办了一家服装厂。此正应了客家人自强不息的性格。但是，万桥保命途多舛。2015年8月开始，万桥保时常感冒发烧，浑身乏力，四肢浮肿。他以为是劳累过度，吃点药，静养一段时间便会好。谁料一个多月后，症状加重。妻子潘小莲一再催促万桥保到医院去检查。这一检查，天塌了，他确诊为尿毒症晚期。夫妻俩无心办厂，又到大医院去检查，诊断结果依然如故。

潘小莲说到这便流眼泪，哽咽地说，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家就散了。

她尽其所有为丈夫续命，每周至少做两次透析，三个月便砸进了10万积蓄。主治医生却告诉她，这种病吃钱，但钱延续不了太久。万桥保双肾功能已经衰竭，唯一的办法是尽快做肾移植。

潘小莲说，那就快点做呀！差钱吗？我砸锅卖铁去凑。

医生苦笑，肾移植需要几十万，但最难的还不是钱，而是肾源。有些人苦等数年等不到肾源，也只能含恨而终。

丈夫那年才30岁。潘小莲仿佛在炼狱中煎熬，一边寻找服装厂的买主，一边等待肾源。

时隔多年，潘小莲年轻漂亮的脸上还能看到一丝苦涩和悲戚。厂子卖了，肾源仍是遥遥无期。万桥保浑身蜡黄，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他曾一度产生过轻生的念头，被潘小莲发现。潘小莲说，你前脚走，我后脚跟，年幼的孩子就只能留给你父母了。潘小莲以死相威胁果然奏效，她又像疯了一样到处打听肾源。当听说有一种移植叫活体移植，一个正常人捐出一个肾不但自己能活，还能救一个人，自己和丈夫都是A型血，在理论上有配型成功的可能性，便要主治医生帮她做配型检查。

医生说，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这种可能性是十万分之一。

潘小莲说，哪怕是百万分之一也要试试。

磨难在折磨一个人的同时，也在考验另一个人。十万分之一的奇迹便发生在这对年轻夫妇身上，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肾居然配型成功了。

在接下来的术前伦理审查中，单独审查潘小莲时，顺利过关。审查万桥保时，却出了问题。审查就是回答几个同样的问题。问，你知道是谁捐献肾脏给你吗？万桥保说，知道，我妻子。问，你愿意接受吗？万桥保以为是接受妻子饱含深情的一件礼物，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问，你妻子捐献了一颗肾脏，将会给她的身体造成一定的损害，甚至会丧失部分劳动能力，你知道吗？万桥保愣了很久，或许是想通了，一个人突然失去一个肾脏，哪会没有一点伤害？痛苦地点点头，我俩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就是。问，你能接受手术失败吗？具体来说，获取你妻子肾脏失败，她可能会没命，移植手术失败，你俩都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万桥保本就灰暗的脸上瞬间乌云密布，声嘶力竭地喊，我不能接受！审查到此不得不终结，美好的愿望加奇迹也只能到此为止。

这时，在外面忐忑不安的潘小莲闯了进来，抱住狂躁的万桥保泪如雨下，你傻呀，他们只是说一种可能，十万分之一的奇迹都发生了，活体肾移植成功率非常高，哪会发生万一！

万桥保说，就怕万一。我是九死一生，死就死了，你要是出事，家就全完。

潘小莲捂住万桥保的嘴说，不许说死，相信奇迹！

万桥保说，奇迹哪会总是落在我们头上？

潘小莲号啕大哭，你不接受是死，你死我也不活了。

万桥保就怕妻子以命威胁，最后还是答应了。奇迹或许是被潘小莲感动，再次降临在万桥保身上。在广州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潘小莲的一个肾成功移植给了丈夫。术后，万桥保多次出现肺部感染和呕吐症状，数次入院治疗，前后花费50多万元。家里债台高筑，进入了贫困户行列。所幸万桥保身体逐渐恢复，经过多次复查，指标均无异常。

身体一天天向好，万桥保再也坐不住了。他申请到扶贫产业贷款，在家门口注册了服装加工扶贫车间，重操旧业。2019年，夫妻俩还清了外债，家里人均收入达到了8000元，如期脱贫摘帽。有了盈余的万桥保夫妻商量，治病期间，下湾村都捐了款，这些钱得还。夫妻俩便登门还款。下湾村人说，捐的钱是救命钱，命救回来了，哪有还的道理？然而，在万桥保夫妻坚持下，还是还了部分家境不宽裕村民的捐款。万桥保夫妻经常念叨，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俩通过不断扩大服装厂的生产规模，吸收了大量的村里人就业，也算是结草衔环。

从万桥保夫妻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客家人祖先在极端困境中是如何行走天下，创造一个移民世界。

鸦片战争之后，整个中华民族都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困境之中，几乎到了亡国的边缘。在民族危急关头，南方的客家人没有逃避，赣南更是成为“红色故都”“共和国的摇篮”，客家人为革命牺牲的有名有姓的烈士就多达十多万人。仅客家祖地宁都就有5.6万人加入红军，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们仅存千余人。红军长征路上，每公里都有多名客家人倒下。

中原元宵都有“过灯”的习俗。兔子灯只是各种彩灯中的一种。有一种说法，在南北朝时期，这种彩纸扎成的母子兔便现身于宁都，人们视兔子为吉祥之物。过灯时，他们点燃兔子灯在村庄、祠堂和各家各户巡游，所到之处，吉祥如影随形。千年岁月，这种古老民俗依然在流传，并且仍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传承不仅仅是一种祝愿，还有血脉和香火。

我将子母兔子灯郑重地挂在书房，时常在夜晚点燃。穿透香火，有一条岁月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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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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