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我的老外公

2024-08-12 19:12: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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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外公

刘章高

故乡把祖母叫“嬷嬷”,嬷嬷教我把她的爹爹叫“老外公”,比我母亲的爹爹“外公”加一层“老”字。所以,“老外公”是我的曾祖辈。

我六七岁时,嬷嬷带我走亲戚,我第一次拜见一百岁的老外公。一把黑色的圈椅上坐着一位老人,白色的胡须挂在胸前,褐色的长袍外罩着一件黑色对襟布扣短袄。略瘦,不知他多高。嬷嬷贴着老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老外公不说话,看着我,似乎知道我是他女儿的孙子。我很好奇,心想:这么多胡须把他的嘴巴全遮住了,怎么吃饭呀?吃中饭时,老外公把胡须挂在耳朵上的钩子里,嘴巴就露出来了。他不上正席,晚辈在他面前摆张单独的小桌,选三四个菜各装小半碗,让他慢慢吃。他耳朵聋,眼睛还亮,座位正面挂了一块小黑板,别人跟他说话靠文字表达。

忽然,来了两个穿深色中山服的中年人,提着黑色公文包,向老外公打听一件事。来人面向老人毕恭毕敬、一字一句地问:“中皇街原来有口老井,您知道在哪里吗?”老外公疑惑地审视着两位陌生人,良久不露一字。家人告诉来人:“他耳朵聋。”来人把问话写在黑板上。老外公看着黑板,仍然不语。原来老人家不认得简化字。来人想了半天写不出繁体的“來”和“裏”字,找字典后才补了出来。老外公看了很久,眼睛乜视着对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带路的老人说:“听说那时候塞这口井是赌了咒的,哪个都不能说出来。又听说很多宝贝都埋进了这口老井。清朝的事了,再没有比他更老更晓得的人了。”两个工作人员看没有进展,无可奈何地走了。

老外公姓程,家族很大,至今繁衍了一个半村。我对老外公知之甚少。老嬷嬷清朝裹了小脚,以前有人推车接送,后来没了条件,拄杖走路翻山不便,再没带我去老外公家了,连老外公哪年去世我都不知道。

2022年7月6日,我专程从九江到都昌县鸣山乡程浪畈村,拜望老外公的长孙表叔。此时,表叔已经是96岁的高寿了。他腿脚不便,只能坐在摇椅上。表叔耳朵还算灵敏,思维清晰,只是说话缓慢。交谈太久,恐老人身不能应,故忍心打住,希望下次再续。

表叔说,老外公叫程世百,生于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老外公家共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三个弟弟依次叫程世千、程世万和程世亿。老外公的家境虽然清贫,以农谋生,但兄弟们都读了些书,老大和老小两人书读得最好。老外公是老大。老三程世万幼小时有癫痫病,10岁就夭折了。老二程世千在36岁时,打死一条200多斤的大蛇,切成四段,分给村人吃了。从此程世千身体衰败,不到两年就亡故了。老四程世亿精通道教,说二哥不该打死那条大蛇。蛇是龙,巨龙现身本是好运。如果二哥不打它,说不定还有大发。

老外公总想改变种田的命。他的前半生,正是太平天国刚刚覆灭,义和团运动蓬勃兴起的年头。两场农民运动虽然最终都失败,但唤醒了一向忠厚老实听天由命的农民。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都昌县已有冯任、刘肩三等共产党人开展革命活动。老外公此时年虽花甲,但身体也还强健。红十军于1930年7月在赣东北创建,8月便进入都昌,一边扩充队伍,一边开展土地革命。红军队伍途经程浪畈东南的马涧桥,大败县保安队。老外公带着四弟程世亿加入了队伍。因为有文化,程世亿担任了红军局秘书兼管财务。10月,邵式平带领红十军再入都昌,创建县乡苏维埃政权,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程浪畈是大村,东通景德镇,北连武山,西靠阳储山脉,南达鄱阳湖,坐都昌腹地,襟都、湖、鄱、彭四县,于是,第四区苏维埃政府便建在了程浪畈。老外公的四弟程世亿担任苏维埃政府主席。此时,老外公已68岁了,比四弟大10岁。老外公说:“我快古稀了,没什么用,就当个兵卒吧。”

红十军在都昌驻军前后只有两个来月,后撤回老苏区。国民党县保安队立即对新建苏区进行围剿,残忍捕杀苏维埃政府所有行政及骨干人员。1930年12月2日,第四区苏维埃政府主席程世亿、赤卫队队长程周干、赤卫队排长程章鼎、赤卫队班长程周松,第三区苏维埃政府主席但汉繁,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吴道乾、乡苏维埃政府财务委员李宗坎、乡苏维埃政府文书程宣美等九人,七人被枪杀在程浪畈田头,一人在路上被砍下头颅,一人被剜眼割宫,拖到佛子岭下田里杀害。

程世亿就义时,从容无畏。他把前天做道士得的一吊钱给了打自己的枪手,说:“你手不要颤,打好点。”

弟弟的牺牲对老外公打击很大,四兄弟现在只剩他一人。七十多岁的老外公既不能行军,又不能打仗,只好在旧屋田间寄以终身。

乡间说,那条巨龙(大蛇)或是四弟程世亿的化身,若没被打死,四弟或可成大器。二哥打死了龙身(四弟),于是大哥在带着四弟加入红军后,四弟牺牲了。

老外公生二男二女,我奶奶是老大。老二程世千只留二女,老四程世亿亦育四女。有人讥其两个弟弟谱上无后,老外公铿锵以言:“胡说!兄有子,弟不孤!”遂将长子嗣二弟名下、次子继四弟之后。

我这表叔就是程世亿的嗣孙。表叔说,后来程世亿被颁发了红军烈士证,他的父亲作为烈属参加过一些会,乡政府和大队也来慰问过。而老外公,这位老红军,也许在资料中连名字都没有。

老外公隐居桑麻,老了更不说话,只用眼睛审视这个世界。也许他不知道他的追寻已经变为了现实,或者他的脑海还是血雨腥风的刑场。他的沉默,不知是他生命进程的必然,还是自我保护的选择?

表叔说,寿高人瑞的老外公,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尽了树皮草根,最终饿死。老外公辞世时,表叔已有三十多岁,历事悉知。

在历史的风云翻卷中,老外公不知所措。最终,带着三朝秘密离开了人世。

近百岁的表叔,说些这些家事时,如见亲人与昨天,难抑悲愤与感伤,似不知人生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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