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在堂

■ 周桂芳

一场秋雨一场凉。立秋后，几乎是天天下一场雨，这炎热的天，真的慢慢转凉了。特别是夜里下了雨，润物细无声，早晚间，秋风习习，丝丝凉爽。

虽然夏天还赖着不想走，还想再热情似火一把，还想再翻几层热浪，但是秋天却悄悄地如约而至了。

早起晨跑，刚出门，就听到墙角里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蟋蟀叫声。《诗经》里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声声叫，就叫来了秋天。

每天，总是脚步匆匆。不知道是从哪一夜或哪一刻开始的，墙角里的蟋蟀们就开始悄悄组织起了一场秋声演唱会，开始此起彼伏地鸣唱了。开始时，只是一个领唱的歌手在视唱练耳，在“嚯嚯——嚯嚯”地声声试唱；等他清开了嗓子，提上了气，接下来的叫声就清脆响亮多了。“唧唧——唧唧”领唱的先起了个头，接着就一开不可收腔了，一会儿二重唱，一会儿三重唱，一会儿就是大合唱了。蟋蟀唱歌，它还需要气场，需要氛围，需要四周观众们都安静下来，只有周围都万籁俱寂的时候，它们才开始演唱。秋风中，秋野里，秋草间，一只蟋蟀开了口，整个秋天，就是蟋蟀等虫儿的天下了。

农村的秋天，天一黑，蟋蟀就开始唱歌了。庄稼地、柴草堆、草丛里、篱笆下、灶炕旁、墙角落的砖缝里，甚至是床底下，都是它们歌唱的舞台。据说只有雄蟋蟀会叫，雌蟋蟀就是一只“油葫芦”，只闷心大发财，是从不叫的。蟋蟀的翅膀有锉状的短刺，相互之间进行摩擦，振翅，就会发出一种和悦、甜美的声音。

儿时的乡村，家里很是简陋。一连三的土坯砖混房子，四周墙壁都是用石灰简单抹白了一下，有的地方还开了裂，露出土砖缝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好多地方还鼓了起来，里面的黄泥土常常被翻了出来。我睡的是用两个床头架子架空起来的木板床，身体翻动一下，床还要跟着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夜静了，床下一只蟋蟀发出了兮兮兮的鸣叫声。“兮兮兮——兮兮兮”越叫越欢，孤芳自赏。我睡在床上，睡不着，正好静静地聆听蟋蟀唱歌。我交出我的耳朵，凝神静气地听蟋蟀的声声鸣唱。

蟋蟀是穴居昆虫，大多隐藏在地洞里，白天不见踪影，夜晚就出来唱歌，开演唱会，就像幽灵一样“昼伏夜行”。有时候，我因洗碗时打破了几个碗被母亲责骂后，晚上心烦意乱得睡不着。在辗转反侧间，听到床下又发出烦人的蟋蟀“兮兮兮”鸣叫声，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暗自下决心非要把这个“幽灵”找出来，让它现出真身。我一起床，床“吱吱呀呀”地发出了声响，蟋蟀立马闭嘴不叫了。它像精灵一样，敏锐地感觉到床架的振动。我静悄悄地探到床底下，也没寻到蟋蟀的影子。我想拖动床架，刚用力拖开一点点，还在歌唱的声音又停了下来。我气急败坏地倒在床上，蟋蟀又开始“兮兮兮”地欢叫起来，好像是在歌唱它的胜利。

后来，我叫上哥哥一起来捉蟋蟀。夜晚，我们悄悄地潜伏在蟋蟀叫的地方，仔细听哪儿叫得最欢，就用手电筒的最强光照过去，蟋蟀怕强光，瞬间被强光照射到就有些发蒙发晕。哥哥不怕虫子，迅速用手捂住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透明的罐头瓶里。后来，有段时间，哥哥抓蟋蟀上瘾了，天天晚上无事，就想去抓蟋蟀玩。

蟋蟀个头大、叫声响亮为上品，捉到满意的大蟋蟀就要给它安个家。哥哥交代我帮他多找几个罐头瓶，洗净好备用。那年月，家里很少有罐头瓶子，能吃上一瓶罐头橘子是奢侈的事儿。吃了罐头后，母亲一般都舍不得丢掉瓶子，洗干净留着装白糖和红糖，哪里舍得给我们用。每次，我都是从奶奶家里悄悄地拿罐头瓶子。奶奶见了，总会喊：“我还要装东西呢，你拿去干什么用啊？莫拿去砸了，割了脚啊！”

哥哥捉蟋蟀不只是听它们唱歌，更是为看它们打架，看它们厮杀咬斗，看它们争强斗狠，一决胜负。蟋蟀生性孤僻，一般都是独来独往，绝不会和别的蟋蟀住在一起。只要把它们放在一起，就会立马厮杀起来。每次，我们刚把蟋蟀放进另一只蟋蟀的罐头瓶子里，主场蟋蟀顿时感到自己的领地受到侵犯，一下子就暴跳如雷。蟋蟀立马竖起头上两根长须子，像是生气般大口喘着粗气，吹胡子瞪眼睛。只见它左右两翅一张一合，相互摩擦，震动发出威严而急促的鸣叫声以示警告来者。入侵者也不示弱，摆出战斗造型，高声地鸣叫，先声夺人，先比比声音高低再打。两只蟋蟀在罐头瓶子里，头对头地对擂起来。它们手脚并用，架起来转来转去，寻找最佳打斗时机。看准机会，就马上扑上去，张开钳子似的大嘴开始撕咬。几个回合后，便可分出胜负。胜者竖翅鸣叫一番，以声示威。败者则落荒而逃，缩成一团静默装死。

《诗经》里说，“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秋风秋雨，秋声四起。秋天，赏落叶之静美，静听秋声之悠扬。秋天，需一个“静”字，方才能悟出秋天之况味。就像人生的中年之秋，需要和自己和解，需要与命运和解，心平气和，平心静气，不急不躁，静听秋声，静以修身。

我喜欢自然之声。秋天里，风声、雨声、鸟声、虫声、流水声，声声入耳，声声入心。周末，我喜欢回山里老家小住。我喜欢一个人去山间小路散步，去港边驻足观水，在林中流连看鸟。晚上，睡在老家的木板上，蟋蟀入我床下，我又听到了蟋蟀“兮兮兮”的鸣唱。

老家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隐没在群山间。进入村里，手机就没有了信号。为方便对外联系，家里安了无线网。有朋友在微信上与我联系：“周末去哪里玩了啊，怎么还有蟋蟀声？”我说：“我回山里老家了，山里的蟋蟀与我做伴，夜夜笙歌。”朋友笑着说：“你这是去山里修仙呢，这好像世外桃源。”

山里人家，幽静自在。与山为邻，与水为湄，有山有水的自然之居，真的是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夜里，还有蟋蟀唱歌伴我入眠，一觉睡到自然醒，这是大自然最美的眷顾。

蟋蟀“兮兮兮”，声声鸣唱，唱来了月影。桂花树在月影下随风摇曳，树影婆娑。蟋蟀在月下拉起了胡琴，悠长的琴声是天空散落的星光。我推开窗，山峦如黛，静默生幽。月如水中白玉，皎洁生辉。

蟋蟀在秋天里声声歌唱，唱出岁月的美好，唱响生命的晚歌。